“什么?!”
老秦将军咽了咽口水,破音道:“是郡主?!”
小兵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是,小的虽然没见过郡主,但见她气质温润,与传闻中的郡主并不相像。”
“唰——”
他收剑入鞘,跨坐到已经断成两截的矮案之后,“先请进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哼!”
当是时,几辆朴素的马车从宫中驶出,直奔城外赶去。
民以食为天,可是除了三月京城下了几场雨,其他地方连旱半年,颗粒无收,又涌现出不少灾民。
前商会会长杜恪是个儒商,自掏腰包买粮赠民,不忍见民不聊生,又请了高人前来卜卦。
道袍老人烧符念咒,场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却无一丝喧闹。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神降。
道长剑指东南,白须晃动,闭目道:“幸甚至哉,明日此时,京郊五里山的农田有贵人祈雨,此子系天降神谕,尔等不可惊扰。”
众人喜出望外,跪地而拜,山呼神明庇佑。
高墨离坐在车中,皱眉揪着衣摆的粗麻,不确定此行究竟有多大作用。
“百姓的心思很简单,”萧泉笃定的声音响起,“谁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为谁呼喊。”
她把粗麻制成的衣服塞到高墨离怀中,取过斗笠戴在她头上,替她正了正。
“殿下,皇宫再大,也只是一方天地,而你将要争的,是天下人的天下,权谋定竖子,苍生论英杰。”
“这些你素日看不到的人,将会为你的前路披荆斩棘。”
高墨离被手上粗糙的斗笠扎了一下,马车越发晃荡,她低声重复道:“权谋定竖子,苍生论英杰……这般论调,我倒是头一回见。”
马车终于停下,她掀帘而出,被面前的百亩枯田所震慑。
日光暴烈不惜民生,空气中充满了干燥的枯焦气息,不过须臾,她额间的大滴热汗滚滚而下,斗笠之下的一丝清凉荡然无存。
不远处埋头苦作的农夫们纷纷直起腰来,天旱无水,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将种出来的一点禾苗连根拔起,聊作充饥。
他们要在这样的烈日下,反复劳作一年又一年,用收成的粮食养活家中口腹,还要匀出一些来上税。
遭此灾年,他们的日子愈发紧巴巴,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来上税?
民生疾苦,随着高墨离额间的大颗汗珠滚落在地,她勾了勾唇,算是明白了萧泉的用心良苦。
她要自己借此起势,也要自己亲眼看看民不聊生的图景。
可真是……找了个不得了的臂膀。
闻风而来的百姓们早早候在远处,正激动地望向她。
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们的热忱和敬意——
她是他们的神明。
高墨离稀罕地抚着心口,一阵暖流缓缓涌过心间,“我也有热血吗?”
竹枝将蒲扇递给她,一个仆从捧着水瓮跟在她身边。
她将蒲扇浸入水瓮中,猛然一挥,水珠顺着蒲扇的纹路泼洒开去——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她的声音在烈阳中徐徐荡开,声所及处,不免为之一振。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她每诵一句,遍洒一地,直将四面八方都颂过,她摘下斗笠,被晒得头昏脑涨,仍坚持着屈膝下跪,朝天而拜。
百姓们纷纷效仿,口中也念念有词,多是祈求之语。
仆从们将水瓮搬下车,四下响起空旷悠长的碎裂声,宛如惊雷,水顺着沟渠灌入。
如此辽阔的大旱,这点水不过杯水车薪,然而百姓见了,却欢喜得不得了,对着她一拜再拜。
他们相信,这些水会引来更多的水,此人身姿不凡,定是老道口中的贵人。
她身披麻衣,腰间的玉佩在光下泛起明光,遥遥朝他们投来一瞥。
片刻后,她双手作揖,对着他们深深一拜。
支撑着大晋国祚绵长的,不是囿于红墙中的狼犬之辈,而是这些饥一年饱一年黎黎苍苍。
只有知道自己为何而战,才不会在漫长的蹉跎中忘却来路。
那就,带上他们一起吧。
毕竟她们会越来越强大,直到有一天,天下不再有饿殍饥民,不丰收也没关系,国库不该只饱官宦之肚。
高墨离捡起地上的斗笠,掸去灰尘,重新戴回头上。
重量却不可同日而语。
“下一次我来到此地,”她负手而笑,指了指远处一块空地,“要在那里立一块天地碑。”
竹枝歪头笑道:“下次再来,殿下便不止是殿下了。”
高墨离仰头面天,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再睁开眼,金銮殿前的花草树木都晃着重影。
萧淞感叹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适合送陛下上路。”
余歌撑着伞犹豫道:“萧泉传来消息,二皇子今日起事,你不必出面,自有他的好儿子送他走。”
萧淞摇摇头,巧笑嫣兮:“逼死他的人,只能是我。”
余歌沉默片刻,扯着她的耳朵凑过去:“萧淞!回来!”
她被吼得一激灵,维持不住那鬼里鬼气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揪着自己的两只耳朵嚷嚷:“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伞面微微倾斜,余歌很快直起身来,浅笑道:“我知道了,你去吧,我在外面候着你。”
萧淞抿了抿红润的唇,偷看他一眼,“哦”了一声小跑开去,丫鬟只好叮叮咚咚地跟上。
金銮殿还是那个金銮殿,金碧辉煌,高不可攀,里面盘踞着帝国最大的怪物,和神明。
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深受诅咒,非不得好死无以解开。
余歌明白她的恨,这份恨也会随着那个人的消失,烟消云散,变成他们漫漫人生中的一道坎。
摔进去,再爬出来便是。
只要不死,就是活着。
更何况,他和萧泉都会陪着她,沥尽脓血。
他收起伞,走入长廊下,等着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