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着那根金簪,被簪身的冰冷激起鸡皮疙瘩,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萧泉毫不掩饰面上讥讽,似笑非笑道:“郡主这一生,都没有自己打过伞吧?”
“连睁开眼的勇气都没有,又怎敢愤然就死?”
她屈指弹了弹宝石镶嵌的细口酒壶,倒了杯清酒,“郡主,这交杯酒,看来只能你自己喝了。”
月霞手中的金簪坠落,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杯酒。
萧泉也不催,任她慢慢品尝这一刻。
“哈哈……”
她眼睛眨也不眨,眼中滚出大颗大颗饱满的泪珠,跌跌撞撞地爬下床来,险些被地上的喜帕绊倒。
桌上的酒液晃荡,她扶住桌面,泪如雨下,战栗道:“我不会认错的……”
萧泉神色更冷,“怎敢奢望刽子手幡然醒悟。”
“我不会认错的,”她不停低语,根本听不到萧泉的声音,“我生来就是万人之上,我怎么会有错?”
“那不是……不是我的错……”
萧泉霍然起身,垂头冷然道:“郡主,你一条命,孟妃一条命,皇帝一条命,算起来,你高家还欠我萧家好多条人命……”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月霞将空杯掷到地上,端起酒壶渴饮般灌下,将她的下半张脸浇得狼狈至极。
“我、我都还给你……”
“你别缠着我,别缠着我……”
她的絮语被周身猛烈的抽搐打断,眼头鼻下溢出黑血,痛苦的呻吟被卡在喉中,嘴角争先恐后地涌出白沫与黑血。
她往前一扑,抓在萧泉的衣襟处,顺着她的前襟慢慢滑下去。
萧泉下意识要扶住月霞,她咬牙攥指成拳,背在身后。
一如当年,形势对换,她旁观着她的濒死。
“我都还给你。”
这是她在极度的痛苦中,唯一的遗言。
萧程永和流云的面容在泪光中依稀可辨,萧泉仰起头,眼珠朝上,努力看清房梁上的阴影。
她退开两步,新娘伏身摔在地上,再无声息。
这人该死,这人迟早会死,这人被她萧泉逼死了,在世俗的意义上,名为复仇。
可她体味不出任何快感,那些逝去的,都不会再回来。
世上多了一个死人,仅此而已。
萧泉眨了眨眼,房梁上只有死亡如影随形,杜鹃清啼而过。
半晌,她笑了一声,喑哑道:“你拿什么还我……”
没有答案,杀戮从来都不是答案。
萧泉不再逗留,没有看地上之人一眼,转身打开门。
抄手靠在墙边的新郎官早换下一身喜袍,等候许久,一听到开门声立马迎了上去。
他不言不语,亦趋亦步跟在萧泉身后。
萧泉忽然止步,手中的金簪一闪,她眉间戾气浮现,卡着他的咽喉色厉内荏道:“我的心会越变越硬,你想好了再跟上来!”
李楼风一手护住她,一手强取出她紧紧攥住的金簪,将她按入怀中。
“你们……都是我的棋子,我会不择手段,让你们痛苦,让你们……身陷险境,稍有不慎,你们还会……”
“还会被我害死。”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他吻了吻她的发顶,笑问道:“那我要是活着回来,你会奖励我吗?”
萧泉心中一梗,哭腔泄出,捶着他的胸膛控诉:“……你不能这样。”
“你还要为我死几次,你才学得乖?”
李楼风把她从怀中挖出来,在她额上吧唧一口,顶着她愣愣的目光笑道:“虽千万次,吾往矣。”
他执起她冰凉的手贴在颊边,“能有几个男人护得住心爱之人?这个英雄,你就让我逞一逞吧。”
“所以,别担心我,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伴你年少鸿鹄,你的本事大着呢,我跟着你,定能吃香喝辣。”
萧泉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她捏了捏他的脸,终于露出连日来一点微薄笑意:“你这么好,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卖乖道:“我跟着你,就是你的内人了,今后再有漂亮的小少年,你也都看不得了。”
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两瓣桃花俊逸飞眉,笑成天光下的第一大傻子。
萧泉忍俊不禁,煞有其事地颔首道:“是,你最漂亮。”
“我早就移不开眼了。”
就在两人打情骂俏之时,郡主下嫁的消息在城中传了个遍。
郡主结亲,其声势自然非寻常人家可比,只是送亲队伍中竟无一个亲人。
平常人家结亲,也是拖家带口地送,热热闹闹地接,哪有除了排场一无是处的婚队?
“是不是这郡主不招娘家待见?”有心之人随口一带,八卦之阵迅速摆起。
孟妃私通之事不胫而走,连带着郡主的身世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众人越想越对劲,哪有亲老子嫁女儿如此不管不顾,但不是亲生的,也就情有可原。
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李家旧部耳中,纷纷对李楼风的境况感到焦灼。
娶了不受皇帝待见的媳妇,和如履薄冰有什么两样?
谁知没几天,突然传出郡主身亡,崭露头角的四公主秉公处理,立刻将李楼风下狱问斩。
李家旧部一听都瞪圆了眼睛,这不是借刀杀人?!!
皇帝对李家的忌惮由来已久,不止是皇亲国戚那么简单,还要从当年李国公南征北战说起。
毛头小子李朝岳名不见经传时便待过不少队伍,南兵和北队都闯荡过,打过马匪躲过弯刀,混一处吃一处。
他性格不拘小节,又有点好管闲事的古道热肠,于是吃开了四面八方,身后跟了一堆过命的兄弟。
后来在大败匈奴中立了头功,那年他二十六,正是胡须和意气一样茂盛的好年纪。
也是在那一年,晋帝看中他的悍不畏死,想借着这把烈刀平定四境,恰巧素卿公主一见钟情,他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婚后不到两个月,他再次领兵出征,果然势不可挡,越发卖力。
且他任人唯贤,之前的死对头也能提拔破用,就是得他照拂和宽恕的这些人,构成了晋帝的心腹大患。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将若是混得太如鱼得水,英名赫赫,君就得卧不安席了。
李国公离去前,曾拜托他们将犬子看顾一二,若是他闯祸太过,便不必管了。
恩威犹在的老将黯然离京,老将之子又被算计入狱,这口气他们怎么忍得了?
打天下守江山,到头来被赶尽杀绝,怎能不令人心寒?!
昔日与李国公最不对付,后来与李国公最形影不离的老秦将军拍案而起,嘴中鸟语花香,拔出剑来砍断小案,“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楼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什么德行我不知道?!”
“整天就知道猜忌这个猜忌那个,老子顺他的意!反了!老子反了!!”
“秦将军——”
报奏的小兵装聋,禀报道:“帐外来了一名女子,说是李世子的……呃,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