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见了宋昀,真是飘逸若仙,清朗如玉山,光彩照人,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和艳色,随即便被长长的卷睫盖住,唇角一勾,轻轻跟着丫鬟下楼。
红裙女子含笑对那女子,轻轻道:“殷桃妹妹,这位客人就交给你了。”
殷桃对着红裙女子温婉一笑,点了点头,那红裙女子便笑呵呵的走了,仿佛并不因为自己的客人点了别的女人却不要她而伤心。
红裙女子忽然回头,对着宋昀眨眼:“公子,奴家叫春莲。”
宋昀置若罔闻。
殷桃浅浅一笑,对宋昀施礼,道:“公子若不嫌弃,可到楼上奴家的房中喝盏酒。”
宋昀不置可否,便随着殷桃上了楼,那引见的丫鬟退到一边,干别的事了。
殷桃邀宋昀坐下,自己关了房门,才坐下倒酒,红袖露酥手。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殷桃双手奉上酒盏。
宋昀目不斜视,随意一啜:“姓宋。”
殷桃问道:“可是江北宋家?”
“不是。”宋昀眼皮也不抬一下,说。
“那是云湘宋门?”殷桃又问。
“不是。”宋昀疏离说。
殷桃淡笑道:“奴家实在猜不出来。”
宋昀在心中冷冷嘲讽,要说出我的身家,还不得把你吓一跳。别看我年轻,其实我都可以当你的祖宗了。
这个女子,不过是凡世间最寻常不过的庸脂俗粉,打扮得像只花凤凰……记得曾经,白求跹曾和他玩绕口令:“粉红墙上画凤凰,凤凰画在粉红墙……”凤凰到底是凤凰,不是常人能比拟的。
宋昀没有作答,殷桃便不再多问,只当是普通的人家子弟。也是,西平镇是什么地方,能来逛妓院的,也不会有什么大人物。
殷桃堆起笑,与宋昀聊了会儿话,起身合上窗,道:“公子,夜凉还是少吹吹风。”
宋昀瞥着她,淡漠道:“如此,我也不多坐,先行回去了。”
殷桃一愣:“公子不在这过夜吗?”
宋昀丢了一锭银子,头也不回道:“我不过随手花钱,随意耍耍,哪会真选这地儿留宿?”
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反惹得客人走,殷桃忙道:“可是奴家有招待不周?公子但说无妨,奴家照着改就是。”
宋昀无比冷淡而疏远道:“姑娘何出此言,只是在下意志不在此。”
他也不过是来看看这个妓院,看看这里的头牌,想想白求跹可能在这儿看到的,感同身受。如今都见识了,也不过如此,就回去吧。他毅然起身,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
殷桃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人却好似痴了,从来没有人拒绝过她的承欢,也没有这么直接地趁夜离开。
她黯然一低头,满脸忧伤。
不一会儿,脸色煞白。
“你,别过来!啊——”
凄绝的惨叫回荡在妓院中,楼上楼下陆续有人冲进门,一撞进去,各个面色骇然。
迎春楼被迫停业,老鸨春莲请了衙门来办案。昨夜死了头牌殷桃,身首分离,死状惨不忍睹。据春莲陈诉,当晚只有一个客人临幸过殷桃,而众人在听到殷桃的惨叫声时立马撞门而入,却只发现尸体,嫖客不知所踪。
春莲一口咬定,是那个姓宋的公子谋财害命,杀了殷桃,再掠夺了一些财物。尽管下人已清点过殷桃的遗物,房里的器物金钱一概不少,甚至多了一锭银子,但春莲不做理会,硬生生说宋公子杀了她的摇钱树。
于是,宋昀的画像通缉被张贴出来,街上不时有行人对着那幅画指指点点。彼时白求跹散了学,路过街头,一眼瞧见许多人围在那儿,便挤进去凑热闹。她一踮脚尖,看到是一张通缉令,一名嫖客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杀害了迎春楼的头牌殷桃,且掠夺财物若干钱,现发布通缉,举县捉拿,若有知情者速来报,重重有赏。
白求跹一阵冷笑,先不说画这幅画的人手艺不精湛,人物线条勾勒粗糙,头部歪歪斜斜,眼睛一只大一只小,鼻梁高悬比嘴巴还大,胡须用几根直线到插着,单说这重重有赏,没说清楚赏什么,白银十两?二十来大板?全看县老爷心情!
她一看犯人名字,但只一个“宋”姓。天底下姓宋的人多了,还长得这么奇特,上面说一身白袍,手里拿着一柄折扇。
不知怎的,白求跹忽然想起了宋昀,不可能是他,他才没那么丑,而且人家早回华山那边的小镇了,来去要好久,怎么可能会在昨晚杀人呢?
白求跹摇摇头,走出人群,往街巷走去。
“哎,你听说了吗,迎春楼死了人,晚上还闹鬼呢!”一个小伙子的声音。
另一个小姑娘脆嫩的道:“别胡说,人昨天被杀的,你怎么知道闹鬼?”
他们竟然对这个字直言不讳?
白求跹感到讶异,却放慢脚步,偷听他们的对话。
“那鬼是很早以前就有的,依我说,那个嫖客不是人。西平镇又没人会轻功,而且当时现场门窗都关着,除了那玩意,谁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房门?”小伙子说。
“你瞎说什么,”姑娘惊讶,“你怎么知道犯案现场门窗紧闭?”
那小伙子兀自得意:“我爹就是在衙门做活的,他回来跟我娘说,我娘再跟我说。”
姑娘也有点害怕:“他们那里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
小伙子忙说:“没关系的,反正那里已经关门封锁,不住人,有鬼也不会还到人。我们扬起盛着,鬼见了也怕。”
姑娘不放心道:“我还是早点回去吧,出了人命,早点关门竖扫把为好。”
小伙子说:“对,女孩子晚上不适合一人出去,你快点回去吧。只是可惜了这家妓院,就算风头过了,也不会再有人上门嫖了。”
白求跹一路默然回到家,白夫妇早早备了饭,一家人快速吃完,做好家务,提早睡了。
白求跹缩在被窝里,脑海里回想着白天听到的对话,不由有些恐惧。但她敢肯定,姓宋的人并非鬼,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敢肯定。只是,那家妓院曾真的有过……
天啊,那种是非之地,还是不要去为好。但愿她上次去,没沾染晦气,不然,不然她真的很怕的。
迎春楼,回廊。
冷风吹动枝上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夜幕中,有两道鬼魅般的身影一瞬闪入,挺直如松,立在廊上。其中一人白衣飘飘,赫然是宋昀;另一个绿袍翩翩,自然是草灵君。
草灵君捋着胡须,说:“到底是因你而起。”
宋昀淡淡道:“我只是没想到有人会嫁祸于我。”
是谁?
草灵君环顾四周,心里有了一种不太肯定的猜测,轻声道:“你觉得他还会来?”
宋昀一哼:“其实那晚我本可以不早点回去,那浓盛的阴气我虽早有察觉,但一时并未想到它会杀人,谁知,他还是这么做了。”
草灵君叹气道:“你不去,这时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拿出一张张,背后有胶痕,略有幸灾乐祸的口吻:“把你画的这么丑。”
宋昀一偏头,指尖一动,纸张的一角着了火,很快蔓延。草灵君一阵惊呼,迅速丢手,甩了甩,说:“老宋,你下手真狠,不知道本君怕火啊!”
宋昀清冷的目光凝望着某处房间,那里静悄悄的,或许是死了人的缘故,隐约带了分血腥气,穿过门缝的空隙,仍能嗅得到——血迹等线索被保留下来,可是衙门的通缉并无进展。里面沉寂的可怕,格外的阴郁,伤感。
宋昀目光闪了闪,视线转到门边的几道刮痕上,那好像是用指甲抓出来的痕迹,只有女人才有这么长的指甲,也只有女人会这么做吧。那抓痕刻在墙上,显然受过岁月的清洗,渐渐平淡,但那伤痕,再也无法治愈。
他走近前,蹲下身,开启天眼,是以在漆黑的情况下也能看得十分清楚。
草灵君走到旁边,亦看着这抓痕,沉吟半晌。
宋昀霍然站了起来,注视着那扇房门,仿佛要从中窥出蛛丝马迹。
寒风呼啸,如鬼哭嚎。昨一晚,地下已多了一条冤魂,阳间又少了一个活人。
白求跹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着,摸了摸眼睛,突然醒悟——与其苟且活着,视力渐渐变差,还不如提早在人世想着法子,尽早恢复视力。她敢肯定,她的来历不一般,她的眼睛也不一定是没救的。
她恍惚记得自己曾在一片灰暗的天地,她喝下一碗孟婆汤,压下了无限的情思,可是,那汤水,磨灭不了她的记忆。还是有一些印象的,只是那儿应是地府,她只是一缕孤魂吗?
她的视力,好像在那时就不好了。
白求跹有几次会睁开天眼,可是那视力也不太清晰。
她双手结印,食指相钩,中指弯转在掌心,大指捏在中指的背上相并,头相拄。无名指竖立相靠,小指左手压右手交叉,念了长久的“释迦辉耀”。此后天天念,直到视力痊愈。
真好,也许她在地下就想着借用佛法康复视力。尽管眼睛看不太清,可一定能找到办法康复。有这咒语,加上草灵君送的药水,白求跹的眼睛的确一天比一天明亮,渐渐有了几分光泽与神采。
当然,这些只是后话。
就在宋昀和草灵君在迎春楼查看殷桃死亡真相的时候,她躺在床上,闭上眼,沉入梦乡,却看到了一些仿似淡忘了很久的记忆。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那是谁,已经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