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还有点时间,白求跹在外尽兴游玩,她难得来到湖上,手扶船头,衣袂翩翩拍打在船舷之上,声调单一却适耳,望着那水光盈盈的湖面,墨染白宣的城镇,心情好不容易觅到了一分安宁。而在不远处的一株树下,出现了一个戴着宽大笠帽的男子,身姿挺拔如松,眼光所经之处宛若潋滟清光拂过,温凉中带了分与世隔绝的淡漠,最终停留在了船上的丽影处。他站着,一身青衣将天地划分为两半,如浪涌上,此起彼伏。
雪白的倒影在水中流离,不知不觉间,多了一双手,奋力一推。
“扑通!”
树下原本松散的男子猛然直冲而去,如剪碎了的血玉光影,笠帽的白纱一角略掀,侧脸斑驳模糊,像是沉在神秘的不为人知的世界。
一落下水的白求跹暗道倒霉,船上除了自己就空无一人,连飞过的鸟都没有,好端端的哪来的贼手推自己下水,情况不妙啊。水性不好的她正忧心着,努力去碰船板,忽然感觉湖面一激荡,又俯冲下来一个人,紧接着,一双臂很用力地将她全盘拥进充满男子气息的怀中,密密笼罩住她。白求跹脸迅速通红,奈何不敢抬头,只能用脸贴着那人的胸膛,这种青涩干净的气味,仿佛在哪闻到过,陌生而又熟悉,这样的力道和热度,铁定不是水鬼,应该是个好人……或者运气好点,是个下凡的有缘神仙呢?
下一刻,唇与唇接触,态度温柔中带了坚定,她大脑一片空白。
柔软冰凉的触感,初尝甜蜜的滋味,虽然是一时救助,但她竟有种相濡以沫的想法。
白求跹心潮在此时起了澎湃,随后自己被那神秘人抱了上来,踩着水,回到船上。她拼命吐出那些湖水,而背后也有一只温润的手轻轻拍着,帮助着她。白求跹心怀感激地转头看向那人,一见,却是个戴了笠帽的年轻人,如玉雕,似冰块,不由一愣。
“你……”她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嘴巴好像要喊出什么名字,可动了动,却不知道发怎样的音。
这位公子,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这个样子,好像她前世就该认得,就该记得的。
她抬起手,想掀开那面纱,轻抚那人的眉眼,如果没有猜错,没有感觉错,那应该是个十分漂亮惊艳的人。也不忘“你的眼睛”。然而,她发现自己动不了,到现在还被那男子的双臂紧紧勒着。
那男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放开了她,刚才跳入水中,他身上却还是干净无一丝水渍。男子犹豫了下,伸手在白求跹的头上,慢慢虚空抚了抚,白求跹身上的湿漉漉立刻不存在了。
白求跹欣喜道:“你还会这个啊,你真好。”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而男子好像也犯傻了,收回了手,低低咕哝着:“我要对你好。”
白求跹摸了摸头,笑道:“你对我很好啊。”
男子发尾飞扬,一丝滑到了白求跹的颊边,微凉的肌肤感受到痒意,竟难得希望能多驻足会儿。日光打在他的肩上,让青色的衣裳泛起水水的光华,如神明伴身的一圈眩光。而那男子偏了偏头,似乎尽量不去看她。一眨眼,沧海桑田,心扉打开,她的容貌变了不少,但终于有了能抛下一切重担,这么自由鲜活的活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的一天。
少年有所成,红颜已变。
不知为何,白求跹凝神瞧着那男子,轻轻笑了,眼角笑出了一丝朦胧的水汽,在那样的晶莹里,她好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一个故人,十分重要的亲人,不记得模样,仍依稀可以想到遥遥树端下有这么一个温柔深情回望看着她的男子。以至于产生一种错觉:时隔千年,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
白求跹正欲出声,问那人名字,忽见那男子抬起一只手,然后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昏沉不醒了。
等她再度睁开眼,已然在房间中,衣服一成不变,却再也不见那个男子的身影了。
“不是吧,就这么走了?敢阴我,这么卑鄙!”白求跹懊悔着,居然放跑了一个大帅哥,至于自己怎么好好的下水的问题,先丢到一边去了。
她并不知道,那男子还在窗外,隐在树影中,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手有点回味的摸着唇,过一会儿,眼色突然变得阴沉:“谁敢动她?!”
夜晚,白求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房中隐隐传来一声喊:“小跹。”似是白母的声音。
白求跹张了口,又迅速止声。
叫一声万不能应,有些邪魅知晓人们的名字,会模仿熟人的声音,若是应了,便会被纠缠上身。她可不会那么笨,当初夜间无妨,白求跹应过一次,就卧病在床,白父请了王老先生,才算把那东西驱走。
可是有第二声。
白求跹爬了起来,穿衣服,道:“嗯。”
门外又是一声喊:“小跹。”
“欸!”白求跹不耐烦地叫道,态度恶劣。
“脾气怎么这么坏啊,该改一改了。”白母叹着气,这已经是她说过的第N次话了。
白求跹的脾气从小就不好,话多说或重复几句就嫌烦,白夫妇一直对其宠溺,嘴上说几句,也不怎么批评。
门开了,白求跹一脸平静地站着,衣着整齐。
白母说:“刚刚你爹在茅厕看到了,你不要出门,好好在房间里。”她朝屋里仔细望望,借着油灯一一检查,发现并没什么,也就放下心来。
“有没有什么事情?”白父急匆匆回来,问白求跹。
白求跹摇摇头。
白父说:“我正好去上茅厕,就听见那个在叫,一阵风刷刷吹过,声音是在脚下的,像老鼠叫一样,朝王四头老五家去了。”
白母看向白父说:“那他们家会出事情了?”
“这谁知道啊。”白父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白求跹微微皱眉,又出现了?
白母说:“上次我在厨房就听见在叫,真恶心。”
“哪里?”白父紧张地问。
“厨房。”白母说。
白父说:“我前天让王老相公来看过了,他这几天晚上会来我们家里看看,不太会有问题。”
“爹爹,还是烧苍术吧。”白求跹说。
“好,我在房间给你点燃。”白父答应着,去取苍术。
“多烧点。”白母担心会出事。
白父应着。
白求跹就关上门,继续睡了。门窗都紧闭,没什么。而且就算真的要来,门窗肯定是挡不住。白父帮忙在白求跹房内点燃了苍术,烟味弥漫。他又在家中每个地方撒上茶加米——茶叶与米,蛇虫邪魅皆避之。
白求跹在床上赖洋洋地说:“老爹,没用的,用雄黄酒。”
“这个时候上哪买雄黄酒。”白父说。
白求跹撇撇嘴。
白父好几次用了茶加米,那些东西还是会有,就连在房中竖扫把,挂米筛也无效。有次白求跹直接抱着扫帚睡,还是被欺负。
但,做了这些,总比没有防备好。可再多的措施,真的没有,那也只是空白费。
“小跹,我给你的护身符在吗?”快关房门时,白父问。
“嗯。”白求跹随口应着。
白父便放心出去了。
他说的护身符,是一个金黄色的小木牌,绘了观世音菩萨的像,反面还有《大悲咒》的印文。但白求跹并不重视,随便搁在一处,更不可能随身带着。
真要那么有用,她早当成宝了。
白求跹再一闭眼,心中却是充满了恐惧。
王四头老五姓王,家里排行老五,之所以有这么个怪绰号儿,是因为他极喜欢“四”这个数字。家里有四头猪,四头牛……基本的都能用“头”来说,所以便叫王四头老五。
今夜那玩意儿去了他家,想想那人也有五十多岁了,不会就这么索走了吧?
窗上有意外的轻微响动,莫不是爬窗进来吧?白求跹把头往被子里埋了埋。
“喂,白兄,白兄。”
好像是薄求的声音,但这大晚上的,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
白求跹想到一种合理的可能,更加裹紧被子,充耳不闻。
那男音陆续叫了几次,随后白求跹便感到有一只手推着盖住自己身子的被褥,一惊,霍然起身,道:“你干嘛?”
看来真的是人。
白求跹试着在心里念了《大悲咒》,并没有被阻拦的意思,那应该是真的人了,房中也没其他幽魂。她的胸用布束着,加上黑灯瞎火,他也未必能辨出她的女人身。
只是此人,深夜闯她的闺房,实在太可恶了。
薄求呲牙笑道:“我寻着你的踪迹,好不容易来你家,你怎么是这么一副表情,好像不高兴我的到来。”
白求跹一哼:“你要来也是白天来,大晚上的不怕吓到人啊。”
薄求笑道:“说真的,我感觉在夜晚特别精神,走起路来都雄姿勃发,哎,你们家米很多吗?撒了一地,遍地都是,是不是米袋破了。”
白求跹没好气地说:“我家是为了……那个,茶加米你知不知道?”
薄求一听,立马露出鄙夷的神色:“你们害怕那种东西?切,相信我的话,有我在的地方,就是鬼见了也害怕。”
“嘘。”白求跹急忙捂上他的嘴。
“没事。”薄求只觉有一片柔软触着他的嘴唇,似乎很温暖,他忍不住想伸出舌头舔一舔。
白求跹却很快收回了手,状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说:“你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直接说出来,避讳知道吗?”
薄求悻悻然。
白求跹打量着他,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衣着,望望半开的窗户,一皱眉:“你干嘛从窗户进来。”
算了,算了,窗户就算用转头填满了,那东西还是会进来。
薄求却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说:“大门不好进,更何况我是偷偷出来的,被发现了就不好。”
白求跹睨他一眼,说:“明日不是还要上课吗,你晚上不睡觉怎么行,还是快快回去吧。”
“哎,我一来你就急着赶我走啊。”薄求道。
白求跹一扭头。
薄求叹道:“好吧,我说实话。其实呢,我是跟踪我表姐路过这里的。我尊重你的隐私,才不会偷偷跟踪你,夜访你的房间。”
“你表姐?”白求跹皱眉道。
薄求点头,眉宇锁了几分:“夜间我去上茅厕,看到表姐往屋外走去,原本我该避嫌,可看她的行动实在可疑,好奇心驱使,我跟着她出了家门,一路沿着小路走。”
“那你怎么到这来了?”白求跹问。
薄求叹着气:“她拐进一个巷口,我再追上来时,发现迷路了,又听见一阵怪异的叫声,担忧真有什么邪祟撞着,便信步来了一座小院,而后我好像又看到了表姐的影子,赶紧追上,走到后面又跟丢,听到不远处有几声阴风,不知怎么的心头不舒服,便想找个地方躲躲,然后我看到了一扇窗,强行撞开,就进来了。”
“你表姐大晚上不睡觉,偷偷跑出去,不会是会情郎吧?”白求跹问。
薄求怒瞪着她:“我表姐虽然刁蛮泼辣,但好歹也是名门千金,怎么会没半点教养,和野男人私会?而且就算她真想,为何非要来我家?”
“也许她家里人发现了,不许她和那个人往来,然后她就借着你的名头来……”白求跹说。
薄求摇摇头,说:“表姐不是那样的人,我心里清楚。”
“这可怪了,她一个女儿家,晚上走这么久,不怕有什么闪失吗?”白求跹摸着下巴。
薄求忽然脸色一变,说:“我要先回去了。”
白求跹颔首说:“请便。”
薄求看了她,欲言又止,说:“你……算了,还是明日再说吧。”
“嗯。”白求跹点头,目送他离开。
薄求一步三回头,等到窗门合上,身形一动,腾空而起的那一刻,白求跹憋了很久的郁闷终于爆发,小声骂道:“操你姥姥的表情,竟敢深夜私闯我闺门,还找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
她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相信这是真的。
薄求的表姐估计是被什么迷住了,偷偷出了薄家和那东西见面。想来时间应该不短,而且就连他表姐的家人也未发觉。只是,终究还是被薄求发现了。
今夜的动静不小,既是鬼叫又是阴风,估计,得死个人才痛快。
白求跹的预料果然没错,第二天,街上就传出消息,王四头老五去世了。一家子人披麻戴丧,请了人奏哀歌,做头七时又找了个道士做法。
白父摇头叹道:“符箓都着火,被风吹得七零八四,看来不是好事。”
果然,一星期后,王四头老五的太太就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腿。唯一的儿子被官老爷的马车撞死,尸体被突来的四条野狗瓜分叼去,赔钱一分也无。
家里的人死的死,去的去。
有人说,他们家做了坏事,罪孽深重,老天看不下去,就降天谴惩罚他们。
有人说,他们家惹了不得了的东西,门户冷清。
也有人说,不论做丧还是庆生,都不该请道士、和尚。
这件事背后的真正原因,无从知晓。
白父却在小声说:“应该是道士的问题,不然他们家不会这样子。”
白求跹吃着饭,皱了下眉:“可是,王四头老五是在死后请了道士,他们家开始出现混乱,但在之前,他们家不是已经不对了吗?”
那天晚上,是在太诡异,先是薄家的表小姐出走,然后就是王四头老五去世。薄求说那晚他回去时,表小姐已经在屋中了。其中颇有疑点,但他还没抓着把柄,不好逼问。
白父生气地说:“你知道这么多干嘛!”
白求跹撇撇嘴,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