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来追我呀!追不上我!”
裹得严严实实的包子小儿向红衣女子扑了过去,边回头跟身后的儿童们嬉笑,她微微一避,却见那小儿被石头一绊,摔在了她身上。
小儿穿过她的身体,直直扑在了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哎呀,你哪里摔疼了?”
他的小伙伴们围上来关心他,全然是没看见徐笙笙这个人。
也不知自己竟见着了那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
徐笙笙怔怔地看向自己素白的指尖,叹息一声,小心地笼着伞柄,让绘着金色经文的漆黑伞面把自己和背后的当归遮住,背过儿童们。
“没事儿,就当给皇帝老爷磕了个头吧。”身后小儿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地说。
嬉闹声立刻远去了。
徐笙笙怔住许久,还是忍不住回头。
她的身后,乃是遥城地势最为高耸之处,日出之地,那里有一座闪耀着璀璨光芒的禁城,层层叠叠的朱红色墙壁顺着山势延伸而上,琉璃瓦的皇宫宛如山巅之冠,直插云霄。
再抬头,隐隐地,竟见一条庞大金龙在云间盘旋,游走于皇宫之上,气势磅礴,紫雷环绕。
徐笙笙惊地倒吸一口气。
那是——什么?
然而,徐笙笙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金龙仿佛已然有所觉察,竖瞳的龙眸一转,冷漠而威严的目光穿越无数街巷楼房,遥遥相隔千里,却直直地凝向了徐笙笙。
“小心。”
在这关键时刻,有人将她的手腕一转,黑色伞面及时遮挡住金龙的视线。
男子的声音响起,疏离而有礼:“我应当与您的婢女,当归姑娘嘱咐过,您若是到了阳界,必得背阳而行,不可回头。”
徐笙笙抬头,那男子的声音十分之近,竟是在伞下同她说话,她瞧见了对方高扎的黑色长发和冷白的严肃面庞,贴着她手腕的手指感受不出温度,却十分有力,骨节凸出清晰,虎口处布满细小裂痕与伤疤。
“放——”她刚想呵斥,却在对上男子平视她的双眼时,记起自己已不是皇后的身份,也不必顾忌礼节,寻常人接近她亦是无妨。
再没有人应该跪她。
“你是何人,”徐笙笙捏紧伞柄,往后退一步,警惕道,“你认识当归?还是说,你也是天司监的走狗?!”
“忘归乡。”男子话少,只拿出一面令牌。
徐笙笙一愣,盯着那墨色令牌上的三个大字。
“忘归乡,”她喃喃着,“当归要我找到忘归乡,你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
男子言简意赅:“随我来。”
男子转身,他一身黑衣,行动间十分利落,步步沿着街巷的屋檐阴影,丝毫不踩上光照之处。
“那皇宫顶上的,是龙么?”她追上,忍不住问。
男子话少,但有问必答:“是,皇宫为龙命天佑之地,邪祟不得靠近。”
徐笙笙蹙眉:“我身为皇后多年,怎么不知还有这等神物?”
男子道:“您可知天司监?”
徐笙笙点头,又拧眉道:“天司监观天象,我竟才知他们也知鬼神之能。”
男子并不慢下步子,边走边道:“天司监世世代代以真龙之眼为镜,掌控天下。若是天司监再次找到您,必然倾巢而出,将您炼化。”
徐笙笙心口一悸。
她回想起刚刚那金龙的眼,似乎是要将她洞穿。
拐过许多街巷,路过许多摊位,从拥挤到无人,太阳已然悬于正位。
男子忽地吹了一声哨。
“喵——”
只见三只黑猫从房檐相继跳下,绕着徐笙笙的裙摆悠悠地蹭了蹭。
男子转身躲入徐笙笙伞中,道:“把伞举正。”
日当午,三只黑猫绕着二人,尾巴勾着头,成了个圈,在徐笙笙眼皮子底下,三只猫渐渐化了,化成了影子。
脚下的影子慢慢移动,虽不见猫,却见猫影还在绕着她们走动,将伞影的圆形拧转开来。
“啊!”徐笙笙惊叫一声,脚下失重,他们竟下沉进了影子中。她下意识地护紧了背后的当归,生怕把人弄掉了。
光天化日之下,无人的巷尾,他们凭空消失了。
阳光消失,他们落了空。
男子一手撑伞,一手帮徐笙笙扶住当归,慢慢地飘落。
徐笙笙睁眼,脚底下光影幽幽,目及之处,尽是青白色烛火,映出了一座森然而庞大的府邸。
她抬头,天上像是一整片暗灰色的纱布,隐隐能看到上面是他们刚刚站立的街巷,日光透进来,像是被滤过了一层,成了浅浅白色。
徐笙笙心中大为吃惊,只觉毛骨悚然。
“这是忘归乡?”
此地无声,目及之处也无飞鸟走狗,连一棵草也没有,冷冰冰的石头砌成了一座府邸,再往远处看便陷入黑色的混沌。
两人落地,站在漆黑的府门前,府门紧闭,猫首扣环栩栩如生。
男子收伞,才回答:“欢迎来到忘归乡。”
他把伞一抖,上面竟落出了些金子似的雨点,掉在地上,却不像水一般摊开来,而是像金色的蒲公英,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往天上去了。
忽而,又出现了一道柔和的男声:“可要小心些,忘归乡的人碰不得日光。”
徐笙笙早已看向了那出声的男人,倏忽间,咬牙切齿,血液上涌,面色冰冷得发青,胸口已然发黑的血迹似乎也流动起来,大红宫装无风自动,倒真有几分厉鬼的气势。
男人却安然自定,他一身黑衣,身形削瘦,靠在府门边,笑吟吟地问:“娘娘,您可还记得我?”
徐笙笙提起嘴角,一字一顿。
“你一刀捅穿我,我怎么会忘记你?”
她后退一步,警惕地来回扫视两人:“这人杀了我,不该出现在这,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见徐笙笙立在原地,男人只微笑道:“若您还想救当归姑娘,还想立在阳光之下,向害您的人复仇,便要抓住一切机会。您要想好,忘归乡的门只会向您开启一次。”
徐笙笙霎时动容,她回首看了看肩上毫无声息的当归,再抬眼,已是目光坚定。
“我跟你走。”
“好,娘娘,忘归乡欢迎你。”
两只猫首向后刨着,府门大开,里面冷火森森,怪石耸立。
徐笙笙面色丝毫不变,背着当归走上前,迈入门槛,回头,冷冷地对男人道:“我进来了,现在和我解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救’我?”
男人笑:“娘娘可真是个急性子。”
徐笙笙面无表情。
“为了保住您的魂魄不被天司监发现,我特地用忘归乡的刀杀了您,压制您的执念,这般您在七日内不会因执念化为厉鬼,才能躲过天司监的检查,”男人边伸手作‘请’,边答道,“您是凤命之人,有涅盘之能,虽不能死而复生,却执念至深时,又在些特殊的方法辅助下,能以非人非鬼之形体留存于世。天司监以为您执念已消,皇帝又执意将您葬在乱葬岗,恰好,我们又遇到了当归姑娘,这才找到了您。”
他轻笑一声:“虽然当时我们也认为您无法还魂了,却听闻天司监之人惨死在乱葬岗——娘娘好本事。”
徐笙笙眉头紧锁道:“如此大费周章,你有何目的?”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四方,这府邸建造毫无风水之依据,一扇生门未留。
男人舒展地笑开:“还是等您见了我们主子再说吧。”
“主子?”徐笙笙疑惑,“谁?”
可再怎么问,男人却不回答了。
男人领着她走入院中,怪石林立如迷宫,他却走得十分自如,徐笙笙不敢有半分走神,紧紧地跟着他,终于视野不再狭隘,一扇竹门立在亭台上,数只黑猫懒散地趴在地上,轻轻地摇着尾巴。
“主子,属下把皇后娘娘带到了。”
适才松弛自如的男人此时十分敬畏地垂首,半跪于阶梯前。
徐笙笙抬头,只见一道清瘦的背影坐在轮椅之上,传来一两声咳嗽。“好,”男人声如击玉,清朗而平静,“黑石,下去吧,让我与她单独说说话。”
乍一听这声音,徐笙笙便觉耳熟。
男人缓缓地驱动轮椅转过身,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卷竹简。
与阴冷的忘归乡地府不同,他的主人像个活人,面若桃林落雪,奇怪得很,清冷似雪的眉眼,英气而矜贵,却睫毛纤长,柔和了几分,鼻梁高挺,但唇红齿白,眼下一点泪痣又增了几分脆弱。
无情又似多情。
那是一张和顾九玄有三分相似的面容,却又与顾九玄的丰神俊朗全然不同。
他抬头,雪白的指尖将竹简一节节卷起。
徐笙笙霎时脊背森寒。
“寒王……”徐笙笙已是背着当归后退一步,紧紧用目光直直锁住男人,如临大敌道,“顾鸣寒!是你?!”
“皇嫂还认得我。”男人掀起唇角,似笑非笑。
“我不认得你这张脸,但我认得你这废了的腿,”徐笙笙冷硬道,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刚出狼窝又进了虎穴,连死后都逃不出顾家,语气难免恶劣,“夺位之争中,我在城墙上一箭射废了你,怎么,你忘了?”
顾鸣寒微微弯了眉眼,他不笑像雪,笑起来像雪化了些,眼下起了卧蚕,很软和,仿佛能扑上去。
可声音却极冷:“忘不了,皇嫂,我想杀你很久了。”
徐笙笙警惕地盯着他,冷声道:“如你所愿,我死了。”
顾鸣寒身影定住。
半晌,他驱动轮椅出了内室,莹白的冷火映得他更是雪白,不似活人,像是画中仙。黑猫绕过他的手腕,窝在他腿上,他抬手梳了梳猫的背毛。
“死了也没关系。”他低声道。
“什么?”徐笙笙皱眉。
听见顾鸣寒咳嗽了一声,对她道:“皇嫂,要怪就怪命,让你死了也落在我的手里。”
他的眼神极深:“我该怎么折磨你?”
徐笙笙愣了一愣,回头看了看消散得几乎透明了的当归,咬牙道:“随你,先放下我们的恩怨,救救当归。”
“好啊,”他抬头,对徐笙笙说,花瓣似的笑眼里映出她大红的宫装和发黑的胸口,“求我。”
徐笙笙语气森寒:“我,求你。”
顾鸣寒垂首一笑,只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地面:“跪下。”
徐笙笙这辈子没跪过什么人,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难道便没有么?她只觉背上的当归存在感越来越弱,在顾鸣寒莫测的高深眼神中,她一分一分跪在地上,垂首道:“……我求你。”
她抬眼,平视坐在轮椅上的顾鸣寒,一字一句道:“我求你,顾鸣寒。”
顾鸣寒不知为何别过脸,他睫毛颤颤,转回眼来,眼眶已经微微发红。他低头自嘲一笑,对徐笙笙道:“皇嫂,我从没想过,你会为了别人下跪。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天?”
徐笙笙盯着他:“别废话,你救还是不救。”
“救,我不仅救,我还要帮你呢,皇嫂。”
顾鸣寒笑了一声,清朗的声音掺入了些扭曲、血腥的情绪,变得刻薄起来:“皇上是天命之子,龙脉护佑,百姓信赖,系一国之福运,非寻常鬼神能够近身。以你如今的衰弱魂魄,连禁城宫门都迈不进,便被天雷打得魂飞魄散。若被天司监发现,也是一个不得超生的下场。”
徐笙笙不为所动:“所以呢。”
顾鸣寒收了手指,他像是有些畏寒,手指缩在了衣袖内,又抱着猫。
他缓缓道:“你是凤命之人,有附身之能。我要你冒着永世不得超生的风险,帮我去遥城中行事。既然皇上受国运保护,那么只要扭转国运即可,你附身于一些命灯较弱的女子,帮我暗中行事,为我积累福运与名声。”
“当我福运高过皇上之日,天命自当抛弃皇上,眷顾于我。”
顾鸣寒笑盈盈地抬眼,道:“皇嫂,如何,这可是一场屠龙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