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三师有十六个农牧场,总面积8163平方公里,北接天山,西连帕米尔高原,南依喀喇昆仑山脉,东靠塔克拉玛干沙漠。
三个月以来,小房车已经跑遍十四个农场,只剩下两个高海拔的牧场没有前往。每一个农场,都没有四十五团第二小学教师倪爱莲的痕迹。
不止一个工作人员劝过姜南:“别找了。当年条件艰苦,有的场部遭过雪灾、火灾,有的场部被叶儿羌河水冲过,纸质记录哪有那么多留存。七五年兵团就撤销建制,合并进喀什地区,旧文件烧得烧,丢得丢,根本不可能找到。”
有的老人,还记得当年的演出队,记得能歌善舞的“上海鸭子”似乎是叫什么莲花,但也仅仅是这样。那只是兄弟团场送来的慰问演出,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了惊鸿一瞥。
通过倪女士的学生和热心网友,姜南也陆续收到了一些消息,有人说在劳改农场看见她教犯人唱歌,也有人说有年冬天雪崩埋了一个女教师,还有人说他们那里的老人会唱茉莉花……
有一回,霍雁行打电话来,说找到个毛纺厂老会计有线索。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他们总是满怀希望地赶去,又失望而归。
所以姜南没有告诉倪女士,用拍照作为借口,搭着霍雁行的越野车去了五百公里之外。
老会计的线索是一张泛黄的工资表。蓝黑墨水写的名字已经晕开,依稀能看到一个莲字。姜南举着这张纸,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终于摇头:“莲字前面的这个字,笔画太少了,应该不是爱字。”
再说毛纺厂这样的单位,在当年应该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怎么可能用于安置犯过错的人?
“别急,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就能找到真正的线索。”回到越野车上,霍雁行示意她把保温杯打开。
姜南低低嗯了一声。目光穿过热茶腾起的水雾里,落在霍雁行的后领上。那层薄薄的盐花,是汗水的凝结。这三个月来,他帮着她们四下调查,通过雪豹在线的互助平台,寻找可能搭载过调动人员的老司机,用维吾尔语询问农场附近的老乡……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个物流公司的领头羊,时不时还要紧急参与道路救援。
她知道他的好,却又惶恐这种好是不求回报的,只是他人格高尚的表现,与她毫无关系。
一句“谢谢”卡在嗓子眼里已经有很多天,现在仍然说不出口。
见她无精打采,盯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毛纺厂红砖房。霍雁行忽然猛打方向盘:“带你去个好地方。”
越野车一路冲进叶尔羌河的芦苇荡,惊起一群不知名的水鸟。夕阳把河水和芦花染作绚丽的金红,姜南想起的,却是夏天里金碧交错的塔里木湿地。
就像那天一样,她默默顺着河道在前面走,霍雁行跟在后面,靴子踩碎结了盐霜的土坷垃。
仿佛是太无聊了,他随手挑了一根粗壮的芦苇折断,掏出小刀灵活开始削割。
过了一会儿,姜南突然听见了细细的声响,似曲非曲,又夹着噗噗的气流声。
转过身来,只见霍雁行正举着新削好的芦管吹气。面对沙漠翻车都稳如泰山的男人,此时居然一脸懊恼焦躁。对上她的目光,更是不自然地垂下眼睛:“没装簧片还是不行,等着。”
姜南等了一会儿,看他挑挑拣拣,最终把红柳枝削成又细又薄的木片,插入芦管。
“很久没吹了,先试试。”霍雁行把芦管头贴进嘴唇。
这一回居然还真吹成了曲调。一开始的确生涩,像裹着沙粒的泉水,先是细细一脉,渐渐喷涌如潮。突然又拔高成展翅的苍鹰,忽高忽低地在暮色里盘旋。
“这是你们的萧?”一曲完毕,姜南问。
“这是巴拉曼。翻译成汉话,应该是苇笛。”霍雁行笑着说,“维吾尔人的笛子就是竖着吹的。塔吉克人也是。他们用老鹰的翅骨做笛子,声音比这个嘹亮。”
他只是随口一说,姜南也只是随口一听。
想不到的是,她把一支巴拉曼带回酒店,差点让倪女士又一次犯病。
当时姜南只是如往常一样,外出后回来献宝。霍雁行为她削的巴拉曼,比自己那支精致了许多,芦管上刻了藤蔓花纹,发音也更清脆。
“下面由我来表演笛子独奏。”
她刚把芦管放在嘴边,倪女士就摇头嘲笑:“横吹笛子竖吹箫,这都不懂……”
“这种笛子就是竖着吹的,观众请保持安静。”。
姜南只学会了一支小调。那本是维吾尔族的弹拨乐曲,后来成为全国传唱的儿歌:“,……”
这首欢快的儿歌刚起了个调,倪女士手中的杂志就摔落地上。
“这是什么乐器?”老太太盯着姜南手中的苇管,目光涣散,就像透过芦管投向了某个虚无缥缈的空间。
“巴拉曼。”姜南下意识回答,“维吾尔人的笛子。”
她急着去给老太太拿药,老太太枯瘦的手却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给……给我瞧瞧。”
倪女士摩挲着芦管,又试着把管头贴近唇边。
“不对,不是芦苇……”泛白的嘴唇颤抖着,语句断断续续,透着压抑的痛苦,“白色的……比这个长……他的笛声能翻过慕士塔格......”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把芦管按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浑浊的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眼角往下淌。
很快,老太太就全身脱力,在姜南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
她睡了很沉的一觉,醒来后又神色如常,似乎忘记了芦管和昨天的一切。
姜南把巴拉曼收进了自己的旅行箱,偷偷联系霍雁行。
“白色的,比巴拉曼更长的竖笛?”霍雁行说,“那应该就是塔吉克人的鹰笛。”
“我在想……那个阿米尔,会不会是塔吉克人?”
“慕士塔格峰在塔县,那里是塔吉克人的家乡。”霍雁行说,“那里的确在帕米尔高原上,但是两个月前,不是已经排除了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