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榜之后,官府惯例召见解元、亚元以及几名经魁学子在府衙设宴,这是新科佼佼学子与官员少有难得的交流畅谈。
宴席上李太傅仅一眼便认出贺年庚,只因其与齐先生三五分略似的面容,还有那身与齐先生神似的沉稳姿态。
李太傅尤记得多年前,他与齐先生追随萧帝的征战时光,一恍光景竟已物是人非。
回想旧时,李太傅不禁多吃了几杯酒,常说酒意醉人人自醉,他们都老了,走的走散的散,热血该是留给年轻的后辈——。
在众多举人中,贺年庚是话最少的那个,并非他无意攀附关系,只因李太傅看他的眼神,同样让他想起已逝的父亲。
他虽没与李太傅过多交谈,话题多是明面上的交流,或许深意全在杯中酒。
听闻此次兖州城科举徇私舞弊一案,皆由李太傅一手经办。
王家已全数伏法,抄没家财,三族宗亲连根掘起,应了那句拔出萝卜带出泥,同王家亲近的族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沾了点荤腥,这遭落难半点不冤。
而当初被王秀才威逼也好,利诱也罢,联名上书诬陷张丙怀的十多名秀才学子,皆被兖州城学政署革去秀才功名,许是新帝即位第一场乡试,朝廷有意严办此案,再有手段雷历的李太傅,根本不讲半分情面。
不仅一应犯罪全数下狱,不日押回上京三司会审,十多名秀才学子家中三族以内宗亲,皆被官兵原地圈禁。
据说,将全数发配北地劳役,三代内不回祖地,北地是大庆开国第一块收复的领地,不说民风彪悍环境恶劣,流放北地简直比判斩刑还要折磨人的心志。
衙门开堂审理此案的时候,年东年北都跑去围观了个全过程,眼看着跪在公堂之中的秀才学子们,哭哭啼啼的悲壮场面,二人内心更觉唏嘘
尤其是看见心如死灰的贺丞景,兄弟俩皆由心生起一股后怕,好在贺丞景之事在大哥的推动下,贺氏一族赶早做出了决断。
不然,他们族人安能全身而退。
此案牵连者甚多,官府衙门空缺了大半,朝廷不日便派来新任官员上任衙门,从犯官和王家抄没的家财,听说填满了衙门库房,大庆开国不久,先帝又是个极尽奢糜的性子,萧帝即位以来常常因为国库空缺而薅秃了脑袋。
虽然兖州城抄没的金银珠宝押送回朝廷不够看的,至少接下来的一个季度,朝廷京官的俸?是不用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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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贺年庚和锦绣踏上了返乡之路,为了将贺礼物件都拉回乡下,特地请了三辆马车随行。
为保全周,徐锦贵安排了几名徇假返乡的工人一同回村,路上好有个照应,除此以外,还从镖局雇佣三名镖师押车随行。
马车刚出了城门外的岔路口,骑行在前头马背上的贺年庚和徐锦贵看见前方停了两辆马车,从车上下来的是张丙怀母子以及孟伯弦。
张丙怀身上的伤势好了许多,气色渐渐恢复以往,他搀扶着老娘特地等候在此。
贺年庚见状,从马背上下来,转身到马车前搀扶下锦绣。
徐锦贵同样也翻身下马,眼瞅着妹夫的两位举人朋友,特地等候在此,不由得开怀一笑,“两位举人老爷。”
张丙怀和孟伯弦看在贺年庚和锦绣的面子上,可不敢在徐锦贵面前托大,纷纷拱手笑应。
张家娘子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锦绣,连忙近前俯身行礼。
锦绣第一次见张家娘子,赶紧扶起老人家,“婶子快起来,你是长辈,我们怎能担得起你的大礼。”
再怎么说,张丙怀现已有功名在身,按她的话来讲,同样是举人谁又比谁高贵了去,他们几家现在的关系,只有晚辈敬重长辈的礼节。
张家娘子感动地揩了把眼角的湿意,回想那日被接走时的凶险,仍是一阵感慨后怕,直道:“应该的,你们都是好人,倘若不是丙怀交了你们这些挚友,老婆子当日怕已是没命在。”
张丙怀上前,从身后扶住老娘,说道,“嫂夫人莫要见怪,我与我阿娘多谢贺兄与嫂夫人当初的相救之恩。”
贺年庚道:“有心了,就你现在的身子骨,便该好好养着,不然日后谈何理想仕途。”
张丙怀连连点头笑应,“贺兄说的是,此番我同我阿娘回村办妥了手头事,便尽快前往漕云镇。”
张氏一族几位管事因受王家收买作了假证词,皆已被官府收押,族里必定迎来一次清洗,此前张氏一族还将张丙怀这支除族。
这回,他是带着举人功名回乡,便是着手处理回族之事,若非不是族氏牵扯,张丙怀是一刻钟都不愿带老娘回到那个地方。
而他今年考上了举人,也不紧着来年的春闱联考,准备潜心修学几年,故而在贺年庚提议下同意前往万河村族学教学,毕竟他和老娘需要一个安心的落脚地。
孟伯弦朗笑上前,“如此,来年就只有我与贺兄在京中相会。”
张丙怀笑道,“丙怀在此,祝愿二位兄弟前程顺遂,科举如愿。”
孟伯弦滋着个大牙,讲实在话,他自身对来年春闱几乎没有把握,只是觉得这趟秋闱撞了狗屎运,趁着运势还不错,干脆再碰碰春闱的场面,万一真被他考上了呢。
几人说话间,身后的官道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官差毫不客气的吆喝谩骂。
待他们回头看去,竟是官府押往北地流放的队伍,长长的队伍中犯人身穿囚衣,手脚皆被铁链所束,在这其中的许多面孔,好似昨日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才俊学子,不想,如今竟已成了狼狈不堪的阶下囚。
好些曾经的学子认出了路旁马车前的几人,目露诧异又很快收回视线,眼中皆是懊悔,是不甘,也是认命。
其中,队伍中的贺丞景对上贺年庚淡漠的眼神时,甚至露出些许祈求之意,是在恳请原谅,更是在真心忏悔。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贺丞景真正对不住的是家中的爹娘老子,他贺年庚能做的便是保住当年收养自己一场的哥嫂,以及与自己前程息息相关的贺氏一族。
贺丞景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不敢求得原谅,只盼贺年庚看在往日的情份,替他照看好家中爹娘老子。
这辈子是他不孝不敬,一切都是老天给他的报应!
孟伯弦眼瞅着这些被押解的囚犯,好几个都曾经与他热络的吃过酒,当下只觉胃里一阵翻涌,朝地上淬了口,撇嘴低骂了句:“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