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男人伸手按开了房间里的落地灯,看着眼前的女人。
“你不是她,我因为她才知道最完美的朝圣者应该是一心求死不惧死亡的人”
“而你和她恰恰相反,你特别特别想活着”
“我不喜欢强人所难,我喜欢两厢情愿”
男人在池墨荷面前放松下来,没有在故意强压着低音说话,他捏着细嗓说出来的声音,像是拿着金属勺子在金属桌面上来回拨弄一般,尖锐刺耳。
“可我也想你能成全我,求你成全我,让我为她做点什么吧!”
池墨荷的情绪濒临崩溃,这条船不管给她带来多少苦她都觉得可以下咽,可张锦一把刀朝向自己,换她带自己孩子出去,她实在无法心平气和的接受。
人这辈子可以欠钱欠感情,唯独不可欠上性命一条,因为它没法还。
“她一心求死,是为了换我们都活”
“求求你……让我为她做点什么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绝不反抗…”
池墨荷的脸上因为痛哭流涕被蛰的通红,这几天她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找到张锦一的孩子,如何才能带着她一起下船,想到发疯入魔!
如果说池墨荷的人生是一场大逃亡,这一路她从来没在意过脚下的荆棘割破双脚的痛,因为她自认自己是老天爷选出来生来就不被爱的女孩,她很早就从她老人家那里知道自己这一生,需要跌跌撞撞、流血流泪、自顾自的长大……
直到石子最终磨掉双脚,变成飞鸟离开陆地,一生漂泊。
所以她步步为营,所以她从未回头去比较过收到的真心到底有几分。
可张锦一在这个最是无情的无间船上认识的姊妹却告诉她,这世上有人愿意成全你活的愿望,替你先一步握紧了死神的手,拦住他不再去索你的命。
她替你还死神的债,你去岸上活你还没活过的人生吧!
不管是天上没有脚的飞鸟还是地上独自舔血的小狐狸。
男人看着跪在地上流泪的女人,突然想起来第一次上船的时候,张锦一也是这么跪着痛哭着求他给她一个痛快,让她别活着醒来。
“我啊,就像一块抹布。先拿去擦桌子上流油的泔水,又被拿起裹摔碎的玻璃渣子,再然后就又被丢进垃圾场,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满身是蛆和浓痰,我自个儿都嫌弃自己”
她是这样形容自己一生的。
后来见她,她又说
“我要是能死在这条船上换一条活命出去是不是也挺好?这也算我张锦一没白活,有时候我都想在想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呢,我明明也是清白人家生的闺女,有点心眼子可没害过人啊……”
再再后来,她告诉他决定了,要用自己的命换一个女孩出去。
“景荣啊,到时候你帮帮我,或者帮帮她啊”
她没去擦留着血的伤口,反而转身对着他笑嘻嘻的撒娇,像是少女在密谋一场告白一样娇俏。
“我一个人换一条命,听起来蛮好啊”
“我劝你,不要自不量力”
叫景荣的男人深知这船阴森恐怖。
“怎么你还担心我啊?反正我在哪不都是一死吗?”
“想了想,死也不能白白死啊,这世上没人知道我张锦一来一趟啊”
男人心里一惊,他劝她不要自不量力,可她在他手里也……
女人见男人自责,忙上去抚摸他浓密的发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昂,我现在挺好的,在这船上有一件临死之前最想干的事了,也不觉得日子太慢了,等死的日子太熬人了”
“这次伤口一点都不痛呢,嘿嘿,让厨房给你送来喜欢的小馄饨吧”
张锦一哄小孩一样哄着这个叫景荣的男人,她比他大,她唯一残存对这个世界的留念都在这个让她受伤的男人身上具象化。
一个没有得到过爱的女人,对拿着刀的刽子手极尽温柔,她在无人的角落里一点点释放着对人世间最后一点留念。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叫景荣的男人收起回忆,他顶不喜欢这个歇斯里地的女人,池墨荷身上有种极度渴望活下去的生命力,那样蓬勃浩荡的不甘心,让他害怕。
不过,他也突然明白张锦一为何会突然改变,竟然要换这个女人出去,这条船上几乎没有“人”的气息,在畜生和魔鬼的味道之间,垂死的灵魂突然闻到一丝久违的人味
满是粪臭尸臭的垃圾场里,突然飘来一丝淡淡的荷花香,她提醒着她曾经活着,她想让她替她活着。
这是她心底的愿望吗?
“所以,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叫景荣的男人终于松了口,池墨荷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鼻子眼泪,匍匐着跪倒在男人的裤脚边
“救她的孩子出去!她有一个小女儿!”
男人一愣,
什么女儿啊,张锦一自己知道的啊,他不是早都替她查过了吗?!
她的孩子全都……
心底像是午后平静的湖水被淘气的孩子突然掷入一颗石子,那一层层漾开的涟漪温柔的震荡着直抵湖心,眼前的女人不会明白,这是孩子气的张锦一留给这待她残忍的世界,最后一条谜语。
男人不解自己为何也跟着翻涌出眼泪,那个不存在的女儿是张锦一为了安抚这个女人故意描绘出来的愿景,她不想她太愧疚,她希望她吊着一口气儿拼命地用力地走出去罢了。
“求你了,她就这一个心愿了!去找到她的女儿可以吗!!!”
“你想让我怎么样都行,我只求你带着她的女儿下船可以吗?!”
池墨荷抓住男人的裤脚,眼泪就这样打在他的皮鞋上。
她怕她背负着救命之恩太重,即使上岸也无法忘却船上留下的遗憾,所以留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答案的谜题,她断定他会帮她,不是吗……
如果你知道你的命,是另外一个人舍己的馈赠,你还能心安理得的幸福吗?
“好,我会找到她的女儿…这对我们VIp来说很容易…”
“我会带她出去,你只要…你…”
“你只要顾好你自己就行”
男人捂着自己的眼睛,池墨荷惊喜的抱紧男人的小腿,又破涕为笑忙着跪在地上跟男人磕头
“谢谢你,谢谢你”
“等我上了岸好好报答你,或者做牛做马给你,谢谢你……”
女人的额头已经沁出来血丝,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此用力,心头沉甸甸的心事总算告解,锦一姐,我总算对得起你了…我真怕我…
“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男人似乎还带着犹豫,池墨荷忙不迭的赶紧回应
“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你放心”
“你必须活着出去,我会带着张锦一的女儿在陆地上等你,到时候你去看看她”
“好嘛?”
男人似乎带着恳求的意思,池墨荷擦了擦眼角的泪,用力地点点头
“我会活着出去,到时候希望你把孩子能交给我去抚养,因为我……”
“嘘……”
男人疲倦的在嘴边竖起了手指
“谢谢”
池墨荷朝着男人轻轻点下头,她还不知道这是张锦一人生中最后一场戏,导演是她自己,一场为了活着的献礼。
康镜如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拨通了白思雯的电话
“喂?思雯姐?”
“哎哎哎,你说你说”
白思雯抓起电话示意关圳自己要去个安静地方
“墨荷怎么样?!”
关上门,白思雯半句都不带拐弯,她急需确认池墨荷的安危
“挺好的,吃胖了一点。叫你别挂心呢,今年过年她说可能要回来看看你”
康镜如的声音透着兴奋,白思雯略微松了一口气,正要再去追问池墨荷孩子怎么样时,白思雯听到康镜如那边有人说话,应该是工作急事吧,所以匆匆挂了电话。
躺在书房的地板上,白思雯再一次点开了池墨荷的聊天页面
“墨荷,我好想你……”
也许是带孩子池墨荷没有回,白思雯静静看着手机界面,她已经习惯了她回复信息很慢的节奏了,再加上生活不同频聊天也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她明白,自己当师父的,但凡送上岸嫁了好人家的,谁还愿意回头和自己联系呢
和她有联系,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有家了都想当良家妇女,曾经的狐狸精都开始当上正牌夫人捉狐狸精,忘掉前世只有今生。
所以她习惯身边人的告别,包括池墨荷。
康镜如挂上了电话,望着自己的助手,拿起手里的资料
“这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测算出来的报告,你现在立马拿到实验室组织团队模拟检测,我们需要抓紧时间动工!”
“还有,这段时间你把所有有关桥的资料自己过一遍,不明白的地方立刻开始问我,我办公室的电脑资料你可以随意翻阅,你……”
“老大,你从何来不是防着徒弟的老师啊,这些你都交代过很多次了”
助手打断了康镜如,他不明白他为何一副托孤的紧迫感,好像马上他要不在了一样
康镜如无声地抿了抿嘴唇,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口袋
“我……”
“我只是担心自己忙着事情顾不上教你,而已”
康镜如望着助手轻轻一笑,很多很多年前他的心里只有桥,很多很多年后他的心里也还是一座桥,那用遗憾灌注的长桥终于让他明白,他以为她会沿着桥走到他面前不过是少年人的一厢情愿。
她不等任何人的编排,你得自己走到她面前去。
走上桥的从来都不会是她,是他自己,他要到她的面前去。
助手拿着资料走出康镜如的办公室,他和他朝夕相处久了,其实他能感觉到他似乎是煞有介事的告别,一种类似于永别的告别,所以他刚刚打断了康镜如要说的话,他害怕……
年轻人笑自己真是臆想症,好端端的他能到哪里去,摇了摇头迈步向前,刚好和从电梯里出来的男人擦肩而过
咦?
奇怪……
康从来不会再办公室见除他之外的人,电梯快要关上门的时候年轻的助手还有些疑惑,可最终还是松掉了电梯门框,按亮了一楼的电梯按钮。
他要抓紧时间去办康镜如交代的事情。
“叮咚~”
是信息进来的声音,白思雯赶紧划亮屏幕,是墨荷!
“姐,我也想你啊!!给你看看宝宝的照片吧!”
“对了,你最近有没有谈恋爱,紫罗兰生意还好吧?”
池墨荷的回复如常,透着一股没话硬聊的距离感,似乎在提醒她和他已经是不一样的人生了。
白思雯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她想了很久,飞速打回去一行字
“对了,前几天看你发的阔太茶话会开心吗?给你说个八卦吧?”
“哈哈哈,听说我名声都传到台湾去了,干脆去台湾开个班好了,照片上那个叫Kitty曾经在内地跟我混过几天呢,嘘……”
末了,白思雯还发过去一个贱兮兮的表情包过去。
许久许久,池墨荷都没有再回复消息,白思雯握着手机,她必须确认一件事……
“叮咚~”
等了太久,白思雯的手心都是汗,她甚至有点不敢去看那条回复
“哈哈哈,师父真有你的,Kitty说你教她那柔术不一般呢”
白思雯的手机自手心落下
“咣当——!”
根本没有Kitty,是她瞎编的人名,拿着手机的根本不是池墨荷,她猜的没错,可她不敢轻举妄动,直觉告诉她这不会是简单的事情,池墨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被掉包的?
为何有人要假替她的身份,拿着她的手机,在社交平台上展示她的生活呢?
为何要替她回复他人的聊天内容呢?
以及最重要的是康镜如为何也要骗她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嘟嘟嘟……”
“嘟嘟嘟……”
康镜如的手机从刚才挂上电话后就一直打不通,他那边又怎么了?!
书房的窗户没有关紧,一阵凉风吹了进来,让人觉得脖子后面一凉……
白思雯突然觉得自己那只左眼特别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从她的眼窝里爬出来一样,女人痛苦的捂上眼睛
掉在地上的手机还亮着屏幕,“池墨荷”好像有些不放心,担心聊天的人会起疑一样,又发来一张照片力证自己的身份顺便转移话题
“思雯姐,看看我的宝宝多可爱啊,是不是呀?”
屏幕上的女人抱着怀里肥嘟嘟的宝宝站在公园的长椅旁,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对着镜头勾起嘴角,露出幸福的笑容。
“思雯姐?”
“怎么不理我啦?”
手机里一直传来“池墨荷”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