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忽起骚动。
王侯队列最前的玄衣女子挽弓如月,三棱箭镞直指百步外的铜钱方孔。她腕间银铃在搭箭瞬间寂然不动,周遭原本窃窃私语的宗室子弟俱屏住了呼吸。
秋风掠过她束发的绛红丝绦,在场半数人忽然想起了一个与“勾魂使”齐名的护卫诨号——南诏“红罗刹”。
奚昀看在眼里瞳孔都大了,鹰眼啊。他愣神片刻后集中注意力,将\"帝射白额鹿\"的\"射\"字补完最后一笔, 墨迹未干的宣纸被秋风掀起一角。
“奚卿倒是比朕还忙。”
明仁帝的声音惊得他险些摔了手中狼毫。奚昀小心翼翼抬头才见华盖下的帝王正捻着白玉扳指,带笑的目光落在他膝头的起居注上。
淑妃染着蔻丹的指尖在皇帝肩头轻轻一按,温声道:“陛下疼你们这些年轻臣子呢,小奚大人还不快去?”
奚昀闻言,顿时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将起居注递给一旁的大太监,谢过明仁帝和淑妃娘娘赶紧绕到场边,和他的好兄弟们会合了。
“爱妃倒是很欣赏朕的小奚大人。”
“陛下明鉴。”淑妃笑时眼角细纹如莲瓣舒展,“今我朝能有这般璞玉浑金,恰是陛下圣德昭昭的明证。\"
场下轻翩少年郎的身影映入眼帘,明仁帝微朦的眼睛忽然起了一层雾纱,恍惚望见二十年前初见的少女,也是这般低眉奉茶,鬓边石榴花映着朝霞。他伸手触到妃子发间银丝,指尖竟有些发颤。
淑妃一愣,旋即笑着低垂下了眉眼:“陛下,臣妾也老了。”
九龙冠冕的垂珠遮住了眼底水光,只余一声叹息散在穿堂风里:
“是朕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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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奚兄,你这一身月白襕衫,打算去给那熊瞎子当擦嘴的帕子?” 周瑛瑕远远瞧见奚昀走来,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戏谑的笑,手肘顺势往齐鸿之肩头一搭,这般调侃道。
“小侯爷莫要打趣我。” 奚昀嘴角噙着笑意,欠身接过徐禄舟递来的软甲,眼中满是感激,他手脚利索地将软甲披挂上身。
两个怕死的人彼此默默对视一眼,这一群人里只有他们俩武力值低下。周瑛瑕嚷嚷着穿着软甲行动不便,别穿了。奚昀一脸严肃道:“不行啊,我得穿着。我就是贪生怕死又有何妨,况且我骑射不佳,此次狩猎,我只能以参与为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整理着软甲的系带。
“我附议。” 同样身板柔弱的徐禄舟用力点头,对奚昀所言深表赞同,双手也不自觉地在衣物腰带上摩挲着。
“既如此,那本小侯爷势必要猎头肥鹿,晚上烤着吃!” 说话的周瑛瑕满脸兴奋,手中马鞭在空中用力一甩,发出清脆的声响。
“禄舟厨艺了得,让他来烤呗哈哈哈哈哈哈!”有人提议道。
“别了吧,其实也不怎么样……”
“那你来打猎,如何?”
“君子还是近庖厨为妙。” 徐禄舟神色淡漠,仿若无意地吐出一句。
众人先是一怔,旋即忍不住笑了起来。徐禄舟这人也是有意思的,面无表情冷不丁地来一句趣话,叫人忍俊不禁。
奚昀飞身上马,与徐禄舟并辔而行,相谈甚欢。他微微侧身,笑容温和,看向徐禄舟道:“徐兄,听闻你在庶常馆考核中成绩斐然,拔得头筹,实在令人钦佩。”
徐禄舟谦逊地摆了摆手,回应道:“不过是侥幸,些许运气罢了。”
“奚兄想必也快入工部任职了吧?我爹可一直念叨着,盼着你去呢。” 徐禄舟神色认真,语气笃定。
奚昀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是从何说起?我可未曾听闻半点风声。”
“怎会没有?” 徐禄舟微微皱眉,神色严肃,“容侍郎也对你赞誉有加,盼你前去。他方才还同我讲,围猎一结束,便要来找你详谈。”
“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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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正式开始,马蹄声如骤雨穿梭。
林间晨雾未散,金箔般的阳光透过枫树缝隙洒在青石径上。奚昀勒住小白马的缰绳,看周瑛瑕一骑当先冲进薄雾里,墨绿箭袖猎猎如旗。这位关定侯家的独子正回头冲他们笑喊:“过了老柏树往西三里,有片苜蓿地最招野物!”
“周小侯爷当心迷了眼。”齐鸿之慢悠悠抚过鞍边雕花箭囊,玄色骑装衬得眉目愈发清冷。他身下乌骓不耐烦地刨着蹄子,惊起几只藏身蕨丛的云雀。
“怎会迷了眼!奚兄放心,我保你今天猎到一只野兔!”周瑛瑕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很难想象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既如此,多谢周小侯爷了。” 奚昀微微欠身,拱手致谢,神色间透着温和的笑意。
周瑛瑕带着众人,快如疾风般驰在前头,马蹄声在山林间悠悠回荡。齐鸿之有意放慢脚步,落后了几步,待奚昀骑着小白马缓缓靠近。奚昀偏过头,鬓发在风中轻轻飘动,轻声问道:“顾兄怎未与我们同行?”
“顾相带着他呢。” 齐鸿之简短地应道,目光望向远方,仿若能透过层层霭雾,看到顾相那一行人。
“难怪没与我们一道。” 奚昀若有所思,轻轻点了点头。
前方同窗在呼唤徐禄舟,徐禄舟听到呼喊,应了一声,而后转过头,朝着奚昀和齐鸿之二人微微致意,便一夹马腹,策马赶了过去。后方一时间只剩下奚昀和齐鸿之,马蹄声也渐渐稀疏,只剩下偶尔的鸟鸣和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小白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奚昀俯身安抚坐骑时,瞥见道旁断枝上新茬犹存,断面平整如刀削。他猛地攥紧缰绳,在马上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眼神中隐隐透着忧虑,眉头也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他凑近身旁的齐鸿之,压低声音道:“话本里常讲,每逢这类大型活动,总会生出些意外。”
“你觉得会有什么意外?” 齐鸿之听后没有反驳,而是挑了挑眉。
奚昀抿着嘴唇,犹豫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刺…… 杀?”
齐鸿之轻轻笑了起来,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估计是吧。”
奚昀:“……那我该如何是好。”
“莫慌,定有人护你周全。”齐鸿之驾马向前,乌骓马长嘶一声,迈开大步,“走罢,今儿猎场里,可不止有活物要遭殃,他们要走远了。”
奚昀的白马小跑着,马蹄在青径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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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西北角忽起喧哗。但见一玄衣女子纵马跃过丈余宽的溪涧,绛红丝绦在身后猎猎如火。她反手抽箭的刹那,十丈外正在啃食松子的灰兔应声而倒。
“……”
奚昀搭箭的手讪讪放下,很尴尬地笑了一下,默默退到众人身边。
那女子身边还有同行的几个哥儿,她眼皮一掀,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仰头望天的奚昀,犹豫了一下,将贯穿兔子喉咙的羽箭拔下,领着兔子耳朵,将血淋淋垂危的兔子递到奚昀面前。
“……”奚昀干笑两声,更加尴尬了,“不必了,姑娘自己拿着便好。”
“奚大人,接着。”那女子突然扬手,血淋淋的野兔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奚昀下意识接住,温热的血水顺着虎口往下淌,惊得小白马原地踏了几步。
一手的血水,看的奚昀眼皮子直跳。
“拿着吧。”齐鸿之突然凑过来按了按他的肩头,道:“前面有条溪流,等下过去洗洗。”
玄衣女子反手将角弓挂回马鞍,正欲带着人离开此地,周瑛瑕却突然出声挽留:“红炎姑娘这手'雪中送炭'颇有意思,赠了彩头,奚兄不妨还份谢礼?”
说话间,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瞟红炎等人马上挂着的那些肥硕猎物,眼神里透着一丝狡黠,似在打着什么主意。
“不必了,多谢各位大人爱戴,小侯爷若眼馋,前头山涧还有窝狐崽子。”
红炎听闻,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在她冷峻的面庞上绽开,竟添了几分别样的风情。她并未直接回应周瑛瑕,而是转过头,朝着奚昀轻声说道:“奚大人不必客气,这野兔本就是大人囊中之物,若是主子知晓红炎抢夺了大人猎物,想必会怪罪下来。”
她口中的主子是谁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话都被她说到这个份上了,奚昀也不好再推辞,微微欠身,朝她道了声谢。
待红炎一行人骑着马渐渐远去,马蹄声在林间逐渐消散,周瑛瑕忽然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我就说保你猎到一只野兔吧?” 他一边笑,一边看向奚昀。
奚昀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算是守株待兔。”
几人也离开了此地继续向前行去,刺耳的鸣镝声霎时划破林间寂静,奚昀手中的缰绳猛地勒紧。小白马不安地踏着蹄子,他扭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树冠剧烈晃动,惊飞的寒鸦像泼墨般掠过天际。
“这动静……”有人话还没说完,急促的马蹄声已逼近身后。
众人转头望去,一高瘦的公子正策马狂奔而来。他的骑装沾满草屑,发冠歪斜地挂在鬓边,胯下枣红马喷着白沫冲进人群:“顾相围猎处窜出只白额虎!旻王爷带着亲卫赶过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人脸色骤变。
齐鸿之猛然调转马头,乌骓前蹄高高扬起:“禄舟带三个人去禀报圣驾,其余人随我来!”他玄色大氅在风中翻卷如鹰翼,话音未落已冲出去十余丈。
“驾!” 奚昀果断地一夹马腹,白马嘶鸣一声,跟着齐鸿之一起窜了出去。
“唉,你们……!唉,驾!”周瑛瑕拽着缰绳,调转马头也冲了过去。
余下几人也立刻跟上,几马在林间的小道上飞驰,马蹄扬起的尘土弥漫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