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越是向桃花岛的方向行舟,一路上所见的舟船残骸便越多,等望见了雾气包裹着的模糊不清的岛影,小舟却是再不能在海水中前进分毫。
明明距离岸上已经不过十几丈远,但小船却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给阻挡住了,只滴溜溜地在海水中打转,既不能进,又不能退。
胭脂的小舟旁,有不少或大或小的残破舟船,有些船体上还露着森森白骨,白骨上挂着些褪色的布条。
显然,这些都是曾经妄图登上桃花岛的人,但皆被奇门八卦阵法所阻拦,纠缠不去,撞上了海水中的暗礁,茫茫大海之上,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生生困死在这里。
胭脂摸了摸怀中的铁片,上头只刻了岛上前往藏书处的路线,对怎么登岛是半分记载也无。
也许当年布阵之人,只是单纯为了阻拦无关之人上岛打扰安宁,却没想到后代桃花岛传人连奇门阵法都不学了。
又或许只是有意设置的一道考验,连桃花岛都登不上,还拿什么藏书,学什么武功呢?
只是……峨眉确实没教这个啊……
胭脂在船板上盘膝而坐,努力回想峨眉藏书室中是否有关于奇门阵法的书籍,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一点儿有关桃花岛阵法的记载。
半晌,胭脂摇摇头,站起身来,抽出卷了刃的长剑,仔细观察起海浪的波纹与潮水的涨落。
“关键时候还是得靠你啊,怜花师父,你当年勤勤恳恳地用奇门八卦折腾人,让徒儿每日都感受鬼打墙的滋味,也不是无用功嘛。”
在那段相互折磨的日子里,花草树木,溪流石子,无一不可为布阵之用,阵中藏阵,圈中套圈,彼此在阵中设下无数机关陷阱,毒粉、暗器、凶兽……无所不包,无所不用其极。
直到有一天,无辜路人沈浪一脚踩进阵中,出来后一向挂着温和笑意的脸难得黑气腾腾,拎着王怜花促膝长谈了一番后,这场师徒互坑赛总算是结束了。
想起这些往事,胭脂眼中浮现微微笑意,但很快散去不见。
一花一世界,皆归尘土矣。
胭脂凝视着眼前海面的波纹荡漾,很快心中便有了成算,长剑刺入水面,迅速在巽位刺了五剑,又在坎位连刺六下、艮位连刺七下。
伏羲八卦之中,巽为风,坎为水,艮为山,正合此地的情形。
布阵之人其实无意在这一关为难人,只是考一考浅显的学识,只要知道连山易,便一定晓得“巽五、坎六、艮七”,破此阵法便易如反掌。
只是可惜,户户诵诗书、家家考科举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蒙古人几十年没开科举,元人把读书之人列为九等人,只在十等的乞丐之上。
读书人地位如此之低,又没有科举做官的途径,不少有钱人也懒得读书了。
再说了,这年头,更多的穷人活着都不容易,谁还读的起书呢?
至于跑江湖的,多的是睁眼瞎,靠口口相传传承武功。大些的门派,多得也是只认得自家的秘籍,至于旁的杂书,是一概不读的。
就如昆仑派,把先人从八卦中领悟的正反两仪剑法使得循规蹈矩、呆板无趣,就是不读《周易》的缘故。
待刺下这三个方位,小舟先前的阻涩骤然一松,轻飘飘地荡了进去。
胭脂随手向后刺出几剑,将破开的阵法再度合拢,这才放心地让小船向岸上驶去。
当小舟晃荡到桃花岛岸边,但见沙滩上,一座荒废的栈桥歪歪斜斜地伸向海面,栈桥的木板已经腐朽,轻轻一踩就能塌陷。栏杆上,铁锈层层剥落,海风一吹,簌簌作响。
胭脂足尖一点,落在沙滩上。回首望向来时方向,但见浓浓雾气包裹了一切。
沙滩尽头,是林中小径,土地被厚厚的落叶覆盖,枯藤从树枝上垂下,肆意蔓延,枯枝与新藤相互缠绕,交织成一道道天然的屏障。
胭脂循着铁片上刻着的路径,一脚踏上落叶,立刻便有虫蛇惊出,向着深处蜿蜒而去。
走了片刻,藤蔓退去,桃花林扑面而来。
这些在岛上默默生长了百年的桃树粗壮苍劲,枝干肆意伸展,如巨龙蜿蜒。
此时已不是春日,但岛上桃花依旧繁茂地肆意绽放,花瓣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胭脂向后看去,果然,来时的林中小径已消失不见。再环顾四周,俱是一片桃花灼灼。
脚下桃花林的路径俱是一模一样青石铺成,无论朝着哪个方向前行,周围的景致都会如出一辙,让人以为自己始终在原地兜转。
“又是一个阵法,以奇门八卦叠加九宫算术,当真巧思。”
只是一瞬间,遮天蔽日的花瓣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
“当——”
“坎位踏离,震宫转兑”,胭脂脚步挪动,落在桃林由高势转低势之处,恰好避开混在桃花瓣中射出的暗器。
胭脂一剑削去当头而来的一棵桃树的枝叶,“击叶中枝,两翼抱空”,她双目一闭一睁间,周围桃树又换了方位。
“震仰盂,巽下断。”仰面避过又一阵暗器,胭脂跃至桃林正中心,向前笔直行去,以身为剑,将这片桃林一分为二。
本是阻挡的桃树纷纷让开,豁然开朗,露出一条路径,胭脂立刻运起轻功,在这片刻之间,飘然而去。
待胭脂再抬头时,身后的桃林已恢复原状,面前是一片破败的亭台楼阁。
亭柱歪斜,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亭顶,瓦片散落了一地,缝隙中长满了翠绿的苔藓。
亭中的石桌和石凳上,灰蒙蒙的灰尘在风中纷纷扬扬。桌上铜铸的灯台裹着厚厚的绿锈,风吹拂而过,锈屑簌簌落在两个看不出颜色的酒杯中。
楼阁的门窗同样腐朽不堪,在风声里“嘎吱”作响,窗棱上蛛网纵横,蜘蛛在其间忙碌穿梭,对这荒芜之地安之若素。
墙壁已经斑驳模糊,上头似乎曾经雕刻过什么花纹图样,但大片大片的苔藓淹没了这些纹路,吞噬了这些曾经的轮廓。
屋檐下,那些悬垂了百年的青铜铃铛长出翠绿的铜锈,铃舌已经被蜿蜒的爬藤包裹住,再发不出百年前的清脆叮铛。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直至今日,桃花岛上,方才再一次有活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