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风里已带三分料峭。檐角老银杏簌簌抖落碎金,细看才知是昨夜新落的叶,铺在青砖缝里,像被谁随手撒了把陈年宣纸裁成的星星。这株树是祖母嫁来那年栽的,我总疑心它的年轮里藏着半个世纪的絮语。
石阶缝里钻出的野菊开得正艳,暗红花瓣蜷缩如婴儿攥紧的拳头。记得幼时蹲在这里拾银杏果,白果浆汁染得衣襟斑驳,祖母便摘几朵野菊搓碎了替我擦拭。她袖笼里永远藏着晒干的桂花,甜丝丝的沁入秋衫经纬,倒比任何熏香都好闻。此刻风过回廊,恍惚仍有暗香游丝般缠上鼻尖。
西墙根的藤椅空悬着,篾条间还卡着半片枯叶。往年这时节,祖母总爱裹着烟灰绒毯坐在此处拣桂花。竹匾里金粟浮动,她眯起昏花的眼,指尖轻巧地拨开细碎的花梗。我伏在她膝头,看阳光从筛孔里漏下,细碎的光斑在老人银白的发间跳跃,竟比桂花更耀眼。
木格窗棂上还粘着褪色的窗花,喜鹊登梅的轮廓被雨水洇得模糊。前日收拾阁楼,翻出个蓝布包袱,里头整整齐齐叠着十二双虎头鞋,最底下一双针脚歪斜的,是我八岁那年学绣的第一件活计。当时嫌红缎子衬得虎眼不够精神,赌气要拆,祖母却执意收进箱底:\"留着才好,等我们小满出嫁时...\"
风突然紧了,卷起满地碎金在空中打着旋。竹匾仍在檐下摇晃,却再无人往里头添新采的桂子。石臼里杵杵声也随秋露散尽,只剩臼底薄霜似的米粉,覆着几片伶仃的桂花。前日试着重做桂花糕,蒸笼揭开时白雾迷眼,恍惚见着青布衫的影子在雾里一闪,待水汽散尽,案上青瓷盘里的糕点个个裂着嘴,倒像是笑我手拙。
暮色漫过门槛时,我往陶罐里新插了几枝野菊。暗红的花朵在渐浓的秋寒里瑟缩着,忽记起祖母常说野菊最经霜——却不知说的是花,还是人。
檐角铜铃在暮色里轻晃,惊醒了蜷在窗棂上的夕照。石榴树不知何时垂下了头,暗红的果皮裂开细纹,露出玛瑙籽在风里簌簌作响。这株是祖父从皖南带回的种,说裂开的石榴最吉利,能佑得满堂子孙。果真应验了——二十三个籽实饱满如珠,倒像在数算我们四代同堂的年岁。
青砖缝里的苔痕又厚了半寸,墨绿里泛着经年的褐。昨夜借着月光清扫庭院,竹帚划过砖面时惊起细碎的荧光,原是藏在苔衣里的夜露摔碎了。忽然想起幼时总爱赤脚乱跑,被苔藓滑倒也不哭,只顾盯着掌心沾的绿痕发呆,祖母便笑说这是老宅子盖的邮戳。
东厢房的博古架蒙了尘,天青釉茶盅仍保持着多年前的倾斜角度。那年中秋祖母失手碰倒茶船,半盏残茶在紫檀木上洇出江山轮廓。她不许人擦拭,说这茶渍是秋月留下的拓片。此刻月光正沿着旧渍游走,恍惚间竟真见粼粼水波在木纹间荡漾。
井台边的木盆盛着前日接的雨水,水面上浮着几粒早落的梧桐籽。记得祖母总在秋分这天储天水,说这时候的雨最宜煎药。我学她的样子将陶瓮列在檐下,却总接不满——雨滴敲在瓮底的声音太寂寞,不及当年半院叮咚热闹。
老座钟的铜摆突然卡住,夜色在停摆的瞬间变得粘稠。暗格里掉出张泛黄的节气表,惊蛰处画着歪扭的小青蛙,夏至栏里粘着干枯的茉莉。最末处霜降的墨迹犹新,应是祖母最后的手笔。指尖抚过凹凸的纸面,竟触到那年她教我画二十四节气时,笔杆在虎口磨出的茧。
子夜风起,翻乱了案头未压好的宣纸。墨迹未干的\"家\"字被吹到窗边,正巧覆在褪色的窗花上。喜鹊的翅膀驮着新墨振翅欲飞,梅枝却还固执地粘着二十年前的浆糊。这场景倒像极了我——半截身子扎在老宅的年轮里,另半截早随着秋雁飘过了楚水吴山。
破晓前忽然落雨,雨脚轻得像是怕踩醒什么。披衣推门,见廊下青石竟在雨中泛起暖意,原是积年的桂花香被秋雨蒸了出来。水汽里浮动着无数金黄的微粒,恍惚是那年祖母扬向空中的桂子,在光阴里飘摇了二十载,终究落回这方浸透旧事的庭院。
井栏上的牵牛花不知第几次被霜打蔫,紫瓣蜷成小小的铃铛。我蹲下身想触碰那抹将熄的艳色,指尖却先触到冰凉的青铜——井沿刻的\"丙申年制\"四字被岁月磨得温润,像极了老人抚过千万遍的念珠。
晨光再临时长廊尽头忽现彩虹,水汽织就的绸缎轻轻掠过竹匾、藤椅、老座钟。七色光晕里,二十三年积存的秋痕都在舒展:褪色的窗花重新洇出胭脂红,裂嘴的桂花糕变得浑圆饱满,连陶罐里蔫软的野菊都挺直了腰杆。
风铃又响,这回惊落的是石榴树上最后的霞光。二十三粒籽实滚落青砖,带着新鲜的甜香钻进苔衣深处。我忽然读懂祖母当年说的\"留着才好\"——原来所有未完成的、不完美的旧光阴,都会在某个秋晨破土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