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战被问得一怔,没想到樊胜男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自从他动过脑部手术以后,好像每个人都会来问一次他记不记得自己,弄得陆战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记忆是不是真的出了大问题。
再加上此刻问这个问题的人是樊胜男,她医生的身份让陆战更加心生疑虑。
他皱了皱眉,不假思索地开口答道:
“我记得你,你是樊医生。”
樊胜男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想以此缓解她心中紧张的情绪。
陆战的这个回答在她的预料当中,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叫我樊医生。”
陆战眼神中满是疑惑。
在他印象中第一次见到樊胜男,应该是她分配到他们部队军区医院来报到的第一天。
那天他刚好到团长办公室汇报工作,樊胜男正好也在团长办公室里,樊团长便介绍说这个新来的女军医是他女儿,叫樊胜男。
这个事情他记得还算清楚,因为后来樊团长还让他领着樊胜男到军区的各个地方大致熟悉了一下情况。
他当时不止向一个人介绍过她,不是称呼她为樊医生,难不成直接介绍的名字?
“那是……樊胜男?”
陆战把这个问题当成了对他术后记忆康复的测试,回答的态度极其认真。
樊胜男眼底却掠过一丝失望,有些不甘心地提示道: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蒙山战区,那时候我留着长头发,跟着战地医疗队一起来的志愿者队员,他们叫我……林妹妹……”
哪怕时隔多年,再次提起这个绰号仍旧叫樊胜男脸红。
那时候她还没从医学院毕业,听说蒙山战区战况激烈,有不少战士受伤,急需大量医务人员支援。
学校里立刻有学生组织起志愿者医疗队,樊胜男也积极响应号召报名参加。
因为她平时优异的成绩和表现被成功选入,随即便跟随整个志愿者医疗队一起,作为战地医疗队的助手进入了蒙山战区。
那是樊胜男和她的同学们第一次踏上真正的战场。
虽然还只是离前线有一定距离的后方,可日夜不歇随时响起的震天枪炮声和源源不断被送到医疗点来的伤员,还是给了这群医学院的学生们一次前所未有的心灵震撼。
随着伤员的不断增加,医疗点搭起一个又一个简易的白色帐篷,很快被炮火震起的漫天黄沙就将白布上的红色十字掩盖。
脚下的大地随时都在震动,就像一只不断遭受攻击的巨兽在痛苦地颤抖,让第一次踏上战场的樊胜男不由得随之心惊胆战。
眼前的场景比她在学校里看过的任何图片都要残酷得多——
一个接一个被送进帐篷里的担架上都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员,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眼睛上还插着没有拔下来的碎铁片......痛苦的呻吟声和绝望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刺鼻的硝烟味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弥漫在空气中,现场仿若人间炼狱。
在来之前,樊胜男以为自己在实验室里能够冷静地解剖青蛙、小白鼠,她的双手能稳如磐石地在那些小小的身体上进行各种精细复杂的手术操作,那么同样也就具备救治受伤战士的能力。
可当她真正站在一个腿部中弹的年轻战士面前时,看到他已经被鲜血染红的作战服上千疮百孔,每个创口还在不断往外汩汩冒着鲜血,数不清多少块细碎的铁皮穿透作战服扎在他的双腿上。
当年轻战士满脸血污地哭着请她一定要保住他的腿时,樊胜男的心却一下子被恐惧紧紧揪住。
她必须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年轻战士的作战服,才能进行下一步拔出碎铁皮的动作,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一向平稳的手却颤抖得差点让剪刀掉落。
年轻战士痛苦的哀嚎就在她耳边响起,手上摸到的是滑腻粘黏的温热鲜血,目之所及是几乎被扎成刺猬的肉体,她从未想象过一条人腿上能同时出现那么多皮开肉绽的创口。
她被吓到了,吓得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敢动手。
战况激烈,战情紧急,源源不断有新的伤员被送进来,没有时间留给樊胜男做心理建设,她做不了,很快就有其他人接手给那个年轻战士清创缝合。
向来优秀的她因为不敢动手,成为了此刻医疗点里最没用的人。
对自己专业能力充满信心的樊胜男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哪怕分给志愿者医疗队的伤员都已经是清创缝合等最轻的伤势,可现场的血腥程度仍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巨大的恐惧让她的双手不听使唤,任凭她如何极力想要控制,她的双手却只会越发抑制不住地发抖。
强烈的挫败感和愧疚让她忍不住羞愧难当,她占用了宝贵的志愿者名额,光荣地上了战场,却派不上一点用场。
一向要强的樊胜男不想在人前哭泣,便一个人偷偷跑到了帐篷外的树林里躲着哭了起来。
本以为哭过之后把压力发泄掉,自己就可以恢复平日的状态,可当她第二次主动尝试帮助一个左臂断裂的士兵时,她的双手再次不听使唤。
她迟迟不能动手的每一秒都伴随着士兵的痛苦呻吟和挣扎,这无疑更加剧了她内心的恐惧和压力。
这次,对自己的强烈不满和帮不上忙的巨大羞愧让她直接没忍住哭了出来。
残酷的战场上,没有人有空安慰她,时间和局势的紧迫只会让所有人变得更生硬,医疗队里的人不再把她当做一个有用的医疗力量,只让她做些准备药物或跑腿传话的活。
樊胜男一声不吭地做着,可心里却异常难受,无时无刻都在为自己不能救治伤员,减轻他们的痛苦而感到羞愧。
每到换班休息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跑到树林里躲起来自责地偷偷哭泣,她以为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踪,殊不知大家只是看在眼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开导她而已。
也不知从第几天开始,也不知从哪个人口中就传出了“林妹妹”这个绰号,他们甚至毫不避讳地这样喊她。
樊胜男知道“林妹妹”的意思,不是夸她有才,也不是夸她漂亮,就是在隐晦地笑话她是个爱哭鬼。
她感受得到大家对她的不满,更没有底气反驳,她心中对自己的埋怨和责备不比任何人少。
此时此刻的她不就是个只会哭泣的娇小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