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息怒,是孽徒冒犯了。”
说话的人声音沉稳温和,秦梅香谨慎地看向他。
是方才那个背对着他坐着的修士。
他头发用十分简便常见的银色发冠规整地束起,不落一丝碎发,木簪素雅,一袭棕色长袍外披着白色大氅,面色柔和平静,眉目淡然神态自若,与怒气未消的其余两个修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个人显得温润极了。
察觉到秦梅香仍旧紧绷的状态,他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侧头蹙眉道:“洪儿,向小公子和店家行礼赔罪。”
“师尊!”
拿着剑的小修士不甘地回了一句,却只得来一句不悦的:
“嗯?”
听这称呼看这架势,秦梅香心中瞬间了然。这个儒雅的公子必定是某个仙门宗派的宗主,地位颇高,应当是带着徒弟下山云游的,看似温润,说话却很有分量。
果然,那小修士霎时泄了气,紧皱着眉头弯下腰,双手抱拳对着秦梅香深深鞠了一躬,行了个大礼,随后咬牙切齿地说道:
“小公子,店家,是在下性急,冒犯了。”
他声音像是特意压着,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不过秦梅香也根本不在意他到底赔不赔罪,只要事情能妥善了处理就好。
行完礼,那小修士郁闷地带着气坐下,方才被他打倒摔碎的瓷碗和油水面条还散在脚边,被飞雪冻出了一层白。他抬脚猛地踹开碎片,鼻头一皱狠狠呼出口热气,扭过头不再看这边。
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秦梅香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将他这些动作尽收眸底,心中暗自鄙夷。
领头的宗主像是见惯了自己徒弟这副德行,又或许就是脾气好,反正根本不急不恼,依旧面若春风神态自若,只垂眸微微看了一眼秦梅香手中的黑色长剑,嘴角勾起,语气轻柔道:
“小公子和店家尽可放心,孽徒不敢再造次。”
说罢,他端正地站起身来,躬身抬手就要去扶起紧紧抱着秦梅香大腿的摊贩。但那摊贩刚刚才一脚跨入死生之间,一介凡人哪儿能这么快缓和过来?于是他惊恐地颤抖着朝秦梅香伸手又躲了躲,避开了扶他的那双手。
那宗主悬在空中的手微微一滞,但只有一刹那,很快就收了回去负在身后,恢复了端正儒雅的模样。
秦梅香见对方没有恶意,长剑锋利显得杀气太盛,便反手将树枝收回掌心之中,埋头看向摊贩温和安抚道:“起来吧。没事了。”
有了这句话,方才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缓和了许多,此刻像是被一阵清风徐徐吹散,众人紧绷的弦渐渐松弛了下来,双方对峙时的浓烈火药味也淡去不少。
总算是死里逃生,摊贩手脚一软,咕咚一声瘫坐到地上,煞白的面庞好歹勉强恢复了些血色。
那宗主眸底闪过一抹幽深,秦梅香却并未察觉。只见他嘴角微微上扬,语气依旧轻柔平和地颔首问:
“在下怀光宗宗主玉承恩,敢问小公子名讳?”
“秦梅香,一界散修,无门无派。”秦梅香抱拳行礼,顿了顿又继续埋首说道:
“方才情势急迫,多有冒犯,并非在下本意,还望仙君包涵。”
以前王凡教过他,人类和妖族有所不同,人总爱听一些体面话,看对方低自己一头的模样。
他常在梅院生活,以前总是不懂王凡非要他学着作揖,鞠躬,行礼的意味在哪儿。后来跟着叶青和王凡下山,在清溪镇里遇到过许多人,发现那些修士啊,名门公子啊确实都是如此。
一见面就要弯个腰,鞠个躬,双手抱拳再说一些:久仰久仰,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如何如何,尊贵如何如何,动不动就要道歉说冒犯,总之颇有讲究。
妖族反正不同,不用鞠躬,只磕头跪地拜天地父母,遇着其它的妖,看得顺眼的就问个好打个招呼,看不顺眼的大不了就打一架,从不讲这些繁文缛节。
不过身前这个人看模样和谈吐也确实是个值得敬重的,既在人世,便行人欲。
果然,玉承恩确实显得更加欣喜,见秦梅香低头,赶忙笑着抬手托起他,又扶着他坐到自己身旁的长凳上,胡须在雪中飘动。
“秦小公子胆识过人,身法也好。不过如此冬夜,小公子怎么一人在外?师从何处啊?”
秦梅香一怔,长睫垂落,神情有些恍惚。
“要是有人问你师尊是谁,你可千万别说我名字。”
“为什么啊师尊?你那么厉害,还会飞,我要是讲出去,肯定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也厉害的!”
王凡啃了啃西瓜,他刚来梅院半年多,和八九岁的孩童窝在躺椅上抬头望着天空中的繁星,心绪复杂。
为什么…
他落寞地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
为了寻找一个安稳的栖身之地,隐瞒着梅院所有人他的所作所为…究竟应不应该。
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一只作恶多端杀人灭口的虎妖,当今天下所有修士都在讨伐追捕的虎妖。这一片净土,温柔乡,家,还会容得下他吗?
虽说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但他也看得清楚。梅院里的这些妖都是避世安稳的好妖,从不戕害他人。文夫人性子温和,叶公子看似冷漠却也心中柔软,小公子…
他侧头微微张开眸子,看向窝在他怀里的秦梅香,伸手轻轻抚了抚秦梅香的鬓发。
小公子生性纯良,从小是便在爱意里长大的,别说有坏心思,简直可爱极了。
但他的名字是污秽的,肮脏的,一旦被人提到那必定是伴随着谩骂,憎恶的。
玄清宗宗主知人知面不知心,收留了一个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妖孽,那妖孽心狠歹毒,兽性未泯,活生生残忍屠杀玄清宗两千八百人性命,更将玄清子千刀万剐,灭神挖心。其行其心可令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这是他从凡人口中听到的,评价可不是一般的差,就他这种名声臭到极致的人,怎么还能让秦梅香提及。
王凡一双灰眸的底端藏着黯然,却依旧故作轻松地双手抱头仰视着夜空,不羁地答道:
“那你就说你师尊是世外高人,常年隐匿在桃源之中,从不告诉别人的名讳。你看,这样岂不是更让人觉得你厉害?”
不管是人还是妖,都只能在多年以后,真正身临其境之时才会懂得当初某一句话的含义。
秦梅香以前不明白,只高高兴兴应答王凡一声好。而现在,他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了王凡的身份,甚至王凡早已经被人诛杀曝尸…他才明白原来当时王凡那一抹笑意是多么苦涩,带着哄他的意味说的那番话,都是为了护着他。
而为何一人在外…秦梅香看向幽深的雪夜。
一人在外,是因为只剩他一人了。
他回以一个落寞的笑意,答道:
“在下父母被奸人所害,已不在人世…家师常年隐匿桃源,向来不问世俗,名讳也不许我向旁人提及,玉宗主见谅。”
夏日之言赋予雪夜,仰头苍穹未改,身旁人却不见,一切终究闭环。
玉承恩眼眸微动,像是理解少年人的伤心之处,便看着秦梅香的神色轻声道:“哦…如此这般,那在下便不多问了。”
“想必秦公子方才也是要来吃东西的吧?冬夜寒凉,若不嫌弃,可与我们一起。”
秦梅香本来想拒绝,毕竟这三人都是修士,他肯定是十分担忧会被察觉出身份的…若到那时再走,肯定走不掉了。
但就此刻,腹中却很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微弱的响动…尽管这响动再小声,在空旷寂静的夜里还是被玉承恩听进了耳朵里。
他了然一笑,不等秦梅香回答就主动开口问:“秦小公子能吃辣吗?”
“我…”
思虑之下,秦梅香点了点头。
之前煮好的面早已冷掉,坨成一块。玉承恩若有所思,瞥了一眼还坐在地上愣神的摊主,勾着唇温柔地说:
“店家,还烦请再煮四碗面。三碗素面,一碗加辣。”
他捋了捋胡须,弯着眼眸继续道:
“这次可不要弄错了哦。”
雪越下越大,摊主战战兢兢地爬起身子应了好,畏缩挪着步去到锅炉前就开始做面,一刻不敢停歇。锅中的清汤咕噜作响,滚沸翻腾着,白乎乎的热气顺着夜色飘然,与雪花共舞,很快,几碗香气四溢的面条就摆上了桌。
玉承恩果然是个十分温润儒雅的翩翩公子。
秦梅香吃面时偶尔会抬眸去打量三人,两个年纪不大的小修士看样子是已经饿了许久,逮着筷子就狼吞虎咽的,丝毫不在乎形象。
而这位玉宗主却如清风霁月,坐姿端正,细嚼慢咽。
根据方才的一番交谈来看,也很讲理,很有分寸,进退有度,性格很是温和。跟秦梅香以往听到的,见到的那些宗门修士大不相同,至少初步接触下来,应当是个好人。
在秦梅香懂了些事之后,文盈盈就总是带着他读一些圣贤之书,跟他讲许多道理。
人妖本无差别,妖有好有坏,人亦如此。
这是他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一开始是文盈盈教导他不可伤人,不可心存恶念,要懂得是非,明白黑白。后来是王凡告诉他,要懂得保护能保护的人,无辜之人,一心向善,不能因为人妖身份之别就行对立之事。
‘香香,切记不可手染无辜之人的鲜血。妖族天生有法,本就凌驾于凡人之上,若是你心中存恶,滥杀无辜,师尊会后悔教你这些术法的。’
恶人恶妖尽可屠,好人好妖不可恶。
人与妖之间,其行其态,其心其念,皆模糊了那原本分明的界限,早已同处混沌,难分彼此。
秦梅香默默捏紧手中的筷子,抿了抿唇,有些吃不下去了。
他不明白…不明白当初对他说出这些话的王凡为何会是天下众人讨伐唾弃,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妖。
但他对王凡是信任的。尽管不明白,他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师尊所做的这些事,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迫不得已的。
在他沉思之际,其余三人已经将面吃完了。玉承恩看他有些出神,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后温声问道:
“秦小公子天资非凡,可有想过修行宗门之法吗?”
“嗯?”
秦梅香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问拉回了神,但思绪还没彻底从低沉中调整过来。
玉承恩见他懵懂,微微一笑后继续说:
“哦…我是看小公子虽年幼,可方才的身手了得…又独自一人在外,便想着询问一下,小公子可否愿意加入本门?”
“小公子既有师尊,也不必再拜师入门,就算做一个外门弟子也好歹有了温暖栖身之地。”
他这番话解释完,秦梅香才彻底听清了玉承恩的意思。原来是看他年幼,又独自在雪夜中飘荡,想收他入门…
没多想,秦梅香便垂眸抱拳,下意识委婉回拒:
“多谢玉宗主关怀。在下漂泊惯了,且还需为灭亲之仇调查真相,确实不便加入宗门。”
“可惜了…”
玉承恩神色落寞,惋惜般沉沉叹了口气,将手中握着的帕子塞回衣衫之中后便黯然道:
“秦小公子天资卓绝,若是入宗门,修为必定大有提升的…”
一听这话,秦梅香心内暗自思忖,瞬间恍然大悟。
确实如此,寸笋之脉不如竹林,若他一人漂泊在人世间修炼功法,调查真相…肯定是不如加入一派宗门来得便捷的。
只是…独独有一点。
他是妖族,但凡踏入宗门便是行走在悬崖之边刀剑之上,不仅时时刻刻都要压制妖气,不能再使用妖力,还需随时保持警惕,以防暴露身份…若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血浸梅花,满目疮痍,梅院中的一幕幕仿佛都还回映秦梅香在眼前,毫不留情地提醒着他那些疼痛有多么深刻。
他站起身,眼神坚定炽烈地朝着玉承恩深深抱拳鞠了一躬,震声道:
“好。玉宗主不嫌弃在下年幼愚笨,是在下之幸。在下恳求玉宗主收留,传道授业。”
这条路,即使是踏入深渊,即使是以命作赌,即使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无尽的深渊,万劫不复尸骨无存,只要能走到底,再如何也不过尔尔罢了。
雪夜中,玉承恩垂眸一笑,寂静中只能听到秦梅香的声音低沉又认真,庄严肃穆。
“从今往后,在下愿一心追随宗主,勤加修炼,学有所成,不负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