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香从来没感觉这世上有这么冷过。
他游荡在清溪镇的大街上,天快黑了,只有他在往中央走,其他人都欢声笑谈赶着要回家。
“娘亲,你看!”
一个小女孩欣喜地跑过他身侧,穿着红袍织花小袄,高高扎着两个冲天辫子,显得精神可爱极了。她手里拿着一束金龙花灯,璀璨夺目,光芒映照在她的眸子里更加流光溢彩。
是了,快过年了。
秦梅香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那双曾经干净修长没有一丝疤痕的手,如今满是红斑青紫,一层一层的冻疮堆叠着,生刨土坑磨出的裂口还没恢复,难看又狰狞,手心和虎口处练剑练出来的茧子也脱了皮。
他沾着雪花的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又默默将双手揣进衣袖里,不想给别人看见。
花灯是很好看的,温暖又明亮,拿在手里璀璨极了,能让孩童开心许久。他曾经也有的…不仅是花灯,他曾经还有娘亲,有叶哥哥,有师尊,陪着他一起过节,给他买糖呢。
只是现在这双手,难看的样子,就算高举着花灯肯定也不怎么样嘛…
肯定不怎么样。
他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虽说已经逛过许多次清溪镇了,可还是不知道他应该去哪儿,没人能告诉他该去哪儿。
耳旁的脚步声匆匆,街巷人影幢幢,雪下得大了之后连云彩都看不见,只剩一片阴霾笼罩着四周,灰蒙蒙的。
叫卖的小贩见归去的人越来越多,知道没了生意可做,也逐渐开始收起摊来,准备回家吃夜饭。
所有人都在慢慢回家了。
其实秦梅香还是有些恍惚。从埋完梅院里的尸体之后,除了今日想下山来看看,其余时候他就自己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枯坐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甚至许多时候他都会忘记发生了什么,只当所有人都还活着,突然间他会想今日怎么没侍卫在院子里走动,打闹,侃聊?
娘亲今日又在做什么?这个时辰是不是在做早膳,或是在掩香堂内摆弄她的那些奇特秀丽的花草,盆栽?又或是在泼墨挥毫,练字临帖?
他总觉得自己心里弄丢了什么东西,什么记忆,忘记了,麻木的,不悲不喜。
所以下意识地,秦梅香会走进掩香堂去找文盈盈说说话,聊聊他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新奇念头,想问问自己近日怎么总是闷得难受,想听听文盈盈的声音。
直到他身躯僵在屏风后,看到窗棂边上摆放的兰花已经毫无生机,干枯而死,看到案台中央小楷笔上的墨痕已经彻底干透,砚台里起了裂壳。
也就在这种时候,曾亲眼目睹的那份腥红肮脏才会重新涌入脑海。
就像在巨洋中孤单漂泊的人,衣衫湿透之后无助地趴在一叶浮木之上,好不容易在自我欺骗之下短暂地安定了下来,海浪却又无情地翻涌拍打,猛猛地,再一次地,击碎他的心,将所有生欲淹没。
只为告诉他,清醒吧,只剩你一人了。
雪埋发丝,仿佛巴不得让少年人此刻就白了头。
他最后又将双手从衣袖中掏出来,愣神地站在原地埋头盯着看了好久,才缓缓继续朝前。
嬉笑声,叫卖声,烛火爆裂噼里啪啦响,与他形影相随,步步紧逼,世间一切热闹都在对孑然一身的少年放肆叫嚣着。
冷,冷极了。
原来落在身上的雪无人掸去,是会融化成水的,会浸透发丝,会淋湿衣袍,会寒凉刺骨让人难耐。
秦梅香用冻红的手不熟练地给自己拍了拍发丝、袍子,又紧紧收拢大氅的领口。谁知领口上的狐毛也早已被雪浸湿,贴到脖颈处冷地他不禁打了个激灵…
“大的那只什么时候才能抓得到啊!妈的!大冬天的扛着冻还得在这附近晃悠。”
“听说朝玄山去了,宗主,咱们老在这附近搜也没用啊!”
“行了,吵什么,再找找看。明日不行就先回宗。”
夜幕降临,秦梅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只见前方雪夜雾气中还有两盏灯笼朦胧间亮着,有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在忙碌,锅灶热气腾腾,飘来红油辣子的鲜香。
一旁帆布下的桌椅板凳处坐了三个人,叽叽喳喳在讨论着什么。
巴蜀地带夜里的食膳摊子收得晚,一般像这个时辰都还有些卖馄饨,饺子,面条的小贩想最后再挣一挣赶路人的银钱。
闻着这红油辣子的香味,想必定是膳摊了。
秦梅香渐渐走近,他恍惚走了一天之后确实也有些饿了,腹内鼓鼓作响,吵闹得烦。
“几位仙君,面来了!”
摊主一声高呼,声音在空荡的街墙中回响。
“等等…”
背对着秦梅香而坐的一个修士仿佛察觉了什么,抬手制止了身前人的吵闹,警惕地沉声说道:“有妖气。”
那修士别着一根素簪子,眼看就要转过头来。秦梅香霎时顿住脚,纤长的瞳仁瞬间变得圆润乌黑。
那几个人是修士!
他手指微动间,浑身的妖气霎时湮灭。也怪他脑袋空空失了神,下山之时竟然忘了要隐藏住妖气。
王凡还在梅院时是亲自教过他隐藏之术的,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若他要出梅院,一定要记得使用。因为修士对妖气感知灵敏,只要稍一靠近就会被察觉…
秦梅香攥紧了手,微不可察地轻轻后退了两步,目光死死盯着方才那个将要转身的修士。
若是,若是他们发现,那便,那便…
“没了。”
别着素簪的修士头转到一半,轻轻蹙了蹙眉头,又转了回去,对着其余二人轻声道:
“应当是某只路过的小妖。妖气并不浓郁。”
秦梅香暗自松了口气,捏白了的指尖也终于缓缓放开。幸好隐藏及时…不然三个修士肯定是十分难以对付的。
梅院被屠的真相还未查明,他还没有亲手替母亲,替所有人报仇…他不能死。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还不够强,但不论是人所为还是妖所为,总有一天,他会千百倍奉还。此刻要做的是提升修为,好好修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能被愤恨冲昏了头。
趁还没被那几个修士察觉,他转身准备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不料还没走几步,一通砸骂声传来,冷冽发亮的剑光闪动,明晃晃照在他侧脸之上。
秦梅香敏锐地侧头转身,树枝化形而出死死握在他手中,已经准备好了抬剑格挡杀意。
但这道剑光却并不是冲他而来的,反而是其中一个修士摔碗而起,挥剑指着方才那个膳摊摊主的脖颈,怒目圆睁,杀气腾腾。
“我们不是说了不放辣?!你是想死吗?”
“仙君…仙君!”
那摊主的双眼因恐惧而瞪大,死死地盯着那抵在咽喉的冰冷剑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颤抖,却一个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双腿似没了骨头般,“扑通”一声重重跪下,膝盖与地面碰撞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是小人弄错了!小人是巴蜀本地人,放辣放习惯了!仙君饶命!”
好不容易结结巴巴说完,他又猛猛以头抢地磕了十几个响头,浑身颤栗地喊着饶命。
面对秦梅香的方向坐着的修士也面目狰狞,虽说不像另一个那般冲动,也猛然朝桌上鲜香扑鼻的那碗排骨面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怒骂着:
“妈的!大冷天的想好好吃点东西,就被你这么个贱狗搞砸了!”
别着素簪的那个修士倒还算稳重,一句话没说,也可能是因为背对着,所以看不见神色罢了。
眼看着长剑即将穿喉而过,秦梅香下意识地跃身上前,抬手间便将剑尖挑开。待那吓得魂飞魄散的摊主反应过来时,秦梅香挺立的身躯已经站在他身前挡住了。
“你!”
拿剑的修士见自己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轻易挑开,自是非常不甘,他面庞瞬间憋红,又猛然挥剑而来。
秦梅香全神贯注盯着他,眸色幽深,紧攥剑柄正准备拆招,却听方才背对着他的修士不悦地低呵一声,沉重肃穆。
“够了,洪儿,像什么样子!?”
挥砍到半空中的剑猛然愣住,秦梅香却未曾松懈,依旧杀意凛然地紧紧盯着方才那个叫做洪儿的修士。
对方明显十分不服气,脸颊还在因方才的愤懑而微微泛红,眉头紧紧皱起,眼中似有怒火在燃烧,目光如锋利的刀刃般回射向秦梅香。
二人剑拔弩张,谁也不肯先让步。
身后的摊主浑身抖个不停,宛如抓住救命稻草紧紧般抱住这个身躯比他瘦小上将近一倍的少年的大腿,涕泗横流地惊呼小仙君救命。
“洪儿!”
又是一声呵斥,那修士才喘着粗气愤愤将长剑收回,使劲砸进剑鞘当中去。
秦梅香心中紧绷的弦总算略微松了些,他用空余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摊主的背示意他安心,但还是十分警惕地死死看着三人,生怕其中一个会忽然偷袭。
尽管方才觉得难敌,他此刻还是奋不顾身地护着身后的人,临危不惧。
“香香,你知道师尊为什么教你剑法吗?”
王凡托着腮慵懒地坐在梅树下,语气轻柔,一双眸子微微眯着,含着笑意,涟漪阵阵,看着正在练习新剑法的小少年。
秦梅香身形一滞,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他,满脸不解。
学习剑法还有为什么吗?
不过就是为了提高修为,又或许是为了他从小就想学飞的执念,再不济就是为了以后打架能不被欺负…
还能有其他原因吗?
他不明白师尊为何会突然这么问,毕竟跟师这么久了,王凡还是头一次问他这样的问题。
“为了教我飞?”
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王凡埋头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而后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答的不对。
那还能因为什么??
秦梅香也好奇答案究竟是什么,于是将树枝收回掌中,挠了挠头朝王凡走过去,继续猜测地问:
“那…师尊是为了让我变得更厉害?”
好歹总算是沾了点边,王凡轻轻拍了拍身旁的树根让秦梅香过来坐下。
但秦梅香却更看不明白了,那副似笑非笑又高深莫测的神情究竟是觉得他答对了还是没答对啊…他撇着嘴角坐到王凡身旁,就等着对方的回复。
谁知王凡又问:
“那变厉害的目的是什么呢?”
看来是答到点子上了,与他方才在暗自猜测的一样!秦梅香瞬间自信了几分,咧开嘴迅速回道:
“为了以后不被欺负!”
孩童的思维总是单一的。变得厉害了就只会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被欺负,学了新的招式就只会觉得自己长进颇多,能力大了就只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谁没有天真的时候呢?
王凡微微侧头,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神情却不如之前那般慵懒放松,反而变得正经认真起来,语气也十分严肃地对着秦梅香说:
“变得厉害,是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保护无辜的人,保护该保护的人。”
秦梅香歪歪头,眉头轻皱,眼中满是迷茫。嘴唇微张,像是有问题即将脱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王凡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他还不懂,便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就是,像梅树替你遮阴挡雪,像薄荷替你清暑解热,像文夫人为你撑伞,像叶公子遇到修士时将你护在身后,像师尊时刻陪在你身边。你总有一日会懂的,你所学的一切,不应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保护。”
直至今日,秦梅香才真正懂了王凡曾经语重心长对他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懊悔,他自责,他悲痛,他没有保护好梅院,没有保护好母亲,没有护好自己所爱之人,没有保护好自己想保护之人…
但好歹…
他心中酸涩,侧头看了一眼瑟瑟发抖抱着他大腿的凡人,眸色幽深晦暗。
但好歹,总算是暂时护住了一个无辜之人。
前者他到的太迟了,以至于满眼陈尸,血流成河。
但至少此时此刻,他没来迟。
秦梅香瞬间眉目一凛,面对着三人沉声道:
“不论你们是谁,若要滥杀无辜,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