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沉睡中的婴孩并没有听到谢檀玉的话。
即便他听到了,也不明白其中含义。
谢檀玉抬起头,眼中泛着泪光,满满的全是不舍与担忧。
“小殿下,保重。”
他又重重地磕了个头,而后站起身,大步流星地推门出去。
燕辞晚想要跟上去,然而等她迈出房门的刹那,眼前的景象就忽然消失不见,白色浓雾将她包围。
她转了一圈后,终于又看到了谢檀玉的背影。
此刻他仍穿着绯色官服,但身形明显变得干瘦佝偻了许多。
与此同时,周围出现了许多模糊人影,他们对着谢檀玉指指点点,议论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当年若非仁献太子出手相助,他早就已经背上科考舞弊的罪名,哪里还有可能入朝为官?可他倒好,关键时刻竟然倒戈相向,如此恩将仇报,当真是小人行径!”
“我等读书人最看重的,就是气节,似他这般背信弃义之人,我等不齿与之为伍!”
“听说仁献太子就是被他给害死的,老天爷真是不公啊,怎地让宽厚仁善的仁献太子死了?真正该死的事谢檀玉这个卑鄙小人啊!”
“圣人不是与仁献太子感情甚笃么?为何圣人不直接杀了谢檀玉?!”
“此等小人,不配为官!”
……
饱含恶意的话语萦绕在耳旁。
燕辞晚朝着谢檀玉望去,他看也不看周围的人一眼,只孤零零地朝前走去,从始至终,都未曾回过头。
她跟在谢檀玉的身后,走了不知道多久。
那些咒骂的声音一直徘徊不散。
白雾渐渐散去,燕辞晚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书房里,书案上堆满了卷宗,谢檀玉正坐在书案后方。
此刻的他与燕辞晚认识的那个谢檀玉完全重合,眼角和嘴边有着深深的皱纹,颔下留着短须,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两鬓已经霜白。
他拿起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他凑近烛火,仔细阅读信上的内容。
燕辞晚走到他的身后,她低下头去看信,纸上洋洋洒洒写满了字——
“檀玉展信佳,多年未见,望汝依旧安好,吾年岁渐大,最近常忆起往昔,每每思及太子与寒时、云照、南叙等人之死,吾心里甚痛。
云照之子凌洲已经长大成人,颇有其父当年风范,他常与六郎玩耍,二人感情甚笃。
初颂乃寒时唯一骨血,请千万好好照料她,听闻她不久便要嫁人,吾会将此喜讯写在信中烧给寒时,寒时九泉之下必会欣慰。
南叙年岁最小,还未成亲便已逝去,未能留下一儿半女,此为吾心中一大憾事。
此次冒险传信与你,是为告知你一件要事,六郎已找到宁氏后人,他体内落仙翁之毒有望化解,六郎性命得以保全,你我终于可以安心。
吾已让人捎信给六郎,让他回长安途中去一趟益州,届时你可与之相会。
另,你暗中调查仁献太子之事已经暴露,恐性命有危,请千万保重,望将来还有再见之日。“
纸上的字迹开始出现重影。
燕辞晚定睛望去,发现不是自己眼花了,而是谢檀玉捏着信纸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他的眼眶泛起泪光,哽咽道:“太子殿下,你看到了么?小皇孙殿下找到了宁氏后人,他有救了!”
燕辞晚看着他的侧脸,他虽然眼中含泪,脸上却是在笑。
他看起来非常开心,忍不住又仔仔细细地将信看了一遍。
他不住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
笃笃笃,房门被敲响。
阿丰的声音透过房门传进来。
“使君,晚饭准备好了,请问您是在书房里用饭吗?”
“去隔壁耳房用饭。”
“是。”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了。
谢檀玉擦掉眼角的泪水,将信纸放到烛火上方。
火舌舔上信纸的一角,火焰顺势向上蔓延。
他松开手指,任由信纸落入火盆里面,化作灰烬。
燕辞晚看着他站起身,迈着轻快的步伐朝隔壁耳房走去。
当他推开侧门,燕辞晚看到耳房内站着个年轻貌美的婢女,正是阿琴。
阿琴眼眸如波,盈盈一拜:“使君可要喝一杯?”
若换成是往日,谢檀玉必然会拒绝。
但今天他的心情太好了,他忍不住破例了一回。
“好。”
侧门被人从里面关上,隔绝了燕辞晚的视线。
燕辞晚没有跟上去,她知道这些都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即便她知道接下来阿琴会做什么,她也无力阻止。
她是一缕孤魂,是这个时空里的过客。
眼前景象再次发生变化。
她置身于一间茶室内,窗户半开,一缕清冷阳光倾斜进来。
谢檀玉与萧磲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茶几上摆着茶具,旁侧的小火炉上,铜壶正在咕咕往外冒热气。
他们一边品茶一边闲聊。
大多时候都是萧磲在聊自家的琐事,谢檀玉安静倾听,尤其是当萧磲谈及自家六弟时,谢檀玉会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听得格外认真。
房门被敲响,阿丰站在门外叉手见礼。
“启禀使君,萧家六郎求见。”
谢檀玉的手抖了下,差点将壶中茶水撒出来。
萧磲立刻道:“六郎应该是来找我的,我就不打扰了……”
谢檀玉放下茶壶:“茶还没喝完,你怎地就急匆匆离开?莫不是怪我招待不周?”
“使君说笑了。”
谢檀玉挽留道:“你马上就要回长安,此次一别,今后再见可就难了,我已经命人备好酒菜为你送行,请你和六郎务必要给我这个薄面。”
萧磲无奈,只得接受对方的好意。
片刻过后,阿丰带着一个人来到茶室。
那人穿着宽松的墨色道袍,乌发被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面若冠玉,气若松柏。
正是萧妄。
他朝着萧磲和谢檀玉见礼。
谢檀玉仍旧维持着坐姿,但上半身已经整个转过来,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萧妄。
在外人看来,那是长辈欣赏小辈的眼光。
然而燕辞晚却很清楚,那其实是他们相隔二十年的再度重逢。
此刻在谢檀玉的胸腔里,饱含着浓烈的怀念与欢喜。
他情不自禁地唤道:“小……”
燕辞晚知道,他想唤一声小殿下。
可最后,他硬生生改了口。
“萧六郎,不必多礼,请坐。”
语气客套而又疏离,仿佛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