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9月*日
今天,我似乎发现了另外一个春生。
对于这个半年来多次跑来看我的人,开始我是拿出最大的容忍,接下来是拿出最大的不容忍,这不容忍有时是装出来的,有时是被莫名其妙的感情气的。但是我没办法对他发脾气,只能很客气,我一面在情感上推出一个最远的距离,一面又在很多时候感到心灵上的那种相知与亲切。
暑假时,一位老师帮我介绍了一份抄写信封的工作,现在开学了,我不想做了,因为它真的占用了我太大量的时间,但是换来的却是最低廉的收益。我现在最不能挥霍的就是时间与钱,我在这所学校学习的时间可以说就是用钱买来的,我再这样低价地把它“卖”出去又算什么呢!
我想去酒吧唱歌,它应该是单位时间内赚钱最多最快的工作,而且是晚上,只要我掌握好时间,就不会耽误学习。但问题是:我如何能够绕过严格的校规每晚出去,又如何在晚上没有公车的情况下回学校?我一直没去就是因为我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今天晚上,我决定去,因为这个月赶上国庆节,学校放了七天假。
可是,春生来了。他在和我吃晚饭。他点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然后轻轻闲闲地和我聊天,每次都这样。他既不说我瘦了,也不劝我多吃,仿佛只是好久没见的朋友,一起轻松地吃个晚饭。可我知道他分明地知道我最不想他知道的事情——他不来,我从来不吃晚饭。
上学期时,他曾问我:冰云,你是否能接受我每月借一点生活费给你?“不能。”我不看他,低头吃饭。
“那个,是这样,我想——还的时候收高于银行的利息……”
我便笑起来,说:“那就更不能了。”然后我看着这个笨拙得不会说谎的人,认真地:“春生,我和你永远不会发生借贷关系。我是个守财奴,已经很穷,没有能给你的了。所以,你赶快放弃这种念头,而且,再不要来看我了。”我使劲地,把每个连接词都断开来,冷淡地这么说道。可他却笑了,说他以往没和守财奴打过交道,而且现在仔细想想,他好像也很守财,不然不会和我要利息。
我哭笑不得,不知能再说什么。从那以后,他再没说过这样的话,却在以后来的时候,每次都从家里带来一兜各式的零食:牛肉干、奶片、果脯、巧克力、蜂蜜,腊肠……他不是到了这个城市再买,他是千里迢迢地从家里拎过来,有的甚至就是他妈妈做的。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法不容忍他。
我无法不容忍一个用最大的苦心,维护我最脆弱的尊严的朋友!
但是今天,我真的不想吃饭了,我心里着急,我打算着要用这七天赚我下个月的生活费呢!
“春生,我不想吃了。”我放下筷子,直接说道:“这个假期我想去找一家酒吧唱歌,白天就想好的。”我心里盘算着我将听到义正辞严的反对,并准备好了和他反驳、然后把他赶走再也不要来的火气:“我想现在就去。”
那个人放下筷子,看了看我:“冰云,现在你的眼睛里塞满了只要我说‘不’你就要和我吵架的倔强。”
我被这句不期然的话逗得忍不住笑了:“我和你吵过架吗,春生?怎么听着我像个悍妇。”
桌子对面的人扁了扁嘴,把他面前的排骨汤推给我,并招手结账:“不烫了,你用一分钟就可以把这盅汤喝掉,快喝。”说着,细致地把服务员找回的零钱放进钱包:“如果诸葛亮舌战群儒不算吵架的话。”
我刚把那汤喝了一半,忍不住停下来隔着汤盅望他。
“你再看我就成怀橘的陆郎了。”他说。我喝掉了汤,听见那个人道:“我是怕了你了。”叹口气,望着我:“不过说真的冰云,你觉得还高于银行的利息比去酒吧唱歌还可怕吗,那我把利息免掉可以吗?”
我便不响了,因为我无法回答。
“我要走了。”我站起来。
“冰云。”他拉住我:“我应该说什么,不要去。你不会听;去吧。我不想说;我和你一起去。明天怎么办?”
“你回家去,春生,就当不知道。”
他一下子把我拉近了:“你以为我来看你是受人请托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塞满了急切和担心。我知道不是。他来第二次我就知道不是了。而现在我还知道,这份看望里已有了别的含义,超出了朋友的含义。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个男人在想什么。
“回去吧,不要再来。”我用力地笑:“我们知音的情义即使隔着天涯也是咫尺。无论未来我在哪里,这一生我都会记得你。”
他不说话,拉起我:“走吧,和你一起。”
“春生——”
我被拉着出了门。
“春生你听我说——”
“我知道从此以后这条路上的一切甘苦你都要亲尝。”他停下来,望着我:“我不能阻止你,但要尽力护你安好。”
为什么我这么想哭!我感谢黑夜,它掩住了我的眼睛,我转过头去,就那样让心中的泪在眼里一次次地聚散。
“你回去吧,春生,不要再来了。”我抽回手:“不要把假期都用来坐火车,这样交不到女朋友。”
“这是我的幸福。”他不再看我,拉起我往公车站走。
“春生——”
“还真是会吵人啊。”他停下来,看我一眼,口气里带着最深的无可奈何。而我则被他眼睛里、声音里的某种东西撞得摇撼。我抽手,他不放,说:“行了,哪有你这样的知音。快走吧,我假期找个知音喝酒聊天都不可以吗?”
春生用一晚上的时间确定我走什么样的路线,定什么样的舞台风格,从服装,到走路,到眼神,到笑容,他只听我唱了一首歌就精准地总结出了我的声音特点,真不愧是军师。他说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风流入中国后,冲淡了港台通俗歌曲在大陆听众心中一枝独秀的地位,流行音乐将会多元素并存:“不要走清纯路线、性感路线,走中性路线。”他这样说道:“你不是想做歌手,这种风格不会让你大受欢迎,但会让你最少麻烦。台风要稳,要冷,学几首英文歌,如果可能,学一样乐器,电子琴吉他都可以。”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模糊掉性别。用不懂和稀少拉高自己的位置。
“不要喝酒,”他继续说,“不管你是什么心情,什么理由,想喝的时候找我。不要抽烟,表面理由是:你的嗓子对烟酒敏感,喝酒抽烟会变沙哑。实际理由是:在那里,你一旦开始喝酒,将会带给你无尽的麻烦与后患。你会遇到形形色色的酒客,无休无止的劝酒理由和数不清的陷阱。而烟里面可能包着独品。永远记住:那里是主流和非主流的边缘,在这种混境里,坚持走在中间最安全。”他看看我:“其实这个世界上最硬的东西不是拳头也不是真理,而是原则。”
我望着他。
“不用看我,你看看历史就会知道我说的没错。强势的原则常常可以覆盖真理。”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文绉绉的,但是内容却是深刻而犀利:“真理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它常被湮没。”
其实我看他本也不是质疑这句话,而是因为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因为他在我眼里一直就是刻板,僵直,高尚道德的扞卫者。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原则,所以只要你有原则,别人就会听你的。”他这样说道。
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包大小的皮夹,打开后竟是一个急救包,告诉我如果走夜路受到劫持,攻击对方的什么部位可以有效获得脱身的机会,如果不能脱身,生命永远是第一位的,其他一切都是第二位的。他甚至教了我一招如何借力打力可以把一个强壮的男人摔倒。
“这个皮夹永远随身携带,里面的手术刀是你平时削眉笔的,那上面有削过眉笔的痕迹,用来防身。但轻易不要拿出来,一旦拿出来,必须保证一击奏效,不要手软。不然被别人抢去,会成为伤你的利器。受伤的时候,胶皮管和云南白药可以用来止血,你的衣服、围巾都可以用刀片变成绷带。头晕的时候,里面的芳香开窍药粉可以助你保持短时间清醒,离开是非之地。”
我看着他,恍如做梦。他笑了:“这些都是小说里的江湖,我希望你一次也用不上。不过我那连江湖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朋友,却要单枪匹马闯江湖了,我有义务吓唬吓唬她。”
我望着他,不知道该想什么,这不是我曾经认识的春生!
我忽然发现在他儒雅文弱的气质背后,是令人崇敬的智慧和一颗坚韧而强大的心,这强大藏在那文气之下,平常人在日常里根本发现不了。但是它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以最柔软的包容蔑视一切侵扰,以最淡定的从容跨越一切阻碍,冷静,睿智,有远见,它是中国人千百年来最精华的气质,会在特殊的时刻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芒。
我望着那个急救包,问了我最好奇的一个问题:这个——你每天带在身上,多久了?
“从我离开学校。”他看我一眼,好像很随意地又说道:“阿治他们我都有给。”摇摇头:“但没有一个人能每天带在身上超过三个月,他们觉得用不上。”笑了:“最短的带了七天,最长是阿治,三十九天。”
健身上没有这种东西。我盯着那个皮夹看,发现了其中一个细节:那个皮夹是订制的,设计很巧妙,所有的东西整齐地插放在小格子里,而这个皮夹的小格子,是双份。健的。他每天替另一个人带着一份急救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