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走了,冰云换下病号服,淡淡地化了妆,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她觉得这句话可能是说反了,应该是女为己悦者容。一个女人,在欣赏和喜欢她的人面前,会是恣意而放松的,不会想着容不容。只有在她在意和喜欢的人面前,她才会紧张刻意,妆容精致,生怕错漏了一点。所谓被爱的有恃无恐,爱人的小心翼翼。
她微微叹息,轻描着嫣色的口红,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刚刚春生走的时候,她问他:我不想阿健和孙启结仇,我该怎么做?
那个人看着她,半晌,“您别想这些了,现在第一要紧是好好养身体。健哥心里有数,不会干什么的。”
她想了半天,脑子里一团浆糊,“春生,你能不能把我现在的情况放点风出去?”
那个人看着她。
“放到什么程度你来把握,我希望得到的结果是:能让对方适当的心有愧疚。若真有一天阿健找去,他能主动退一步。”
“好。”那个人没多说什么,直接答应了她,“我会帮你办好。那接下来,好好养病,可以吗?”
“好。”她也这样说,其实她能看出春生非常愧疚,要不也不会这样每天早早晚晚的来看她了。这个正直得像直角尺一样的人物,肯定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他有很大责任。他那种难过和后悔,藏在眼镜片后面,自以为藏的很好,实际人的真情实感是藏不住的,只看你想不想看到。
“其实我这么过后让人愧疚,实话说是有点不要脸的。”她道,那人抬头看她,“我还在上学。没想过要小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更不会知道。”她看着他,“而且,那方式是我自己选的。”
那人眼神微顿,垂了下去。
“所以能把我再利用一次,全了心思,也不枉这一场。”
那人抬头看她,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究竟没再问。
她看着小镜中自己嫣红的嘴唇,果然化妆是可以提人精神的。医生说得没错,问题不大。因为不是身体上的。轻微的炎症消炎就好。可是,她没精神,整个人病恹恹的。刚刚从住院处走到妇产科,又走回来,她已头重脚轻,出了一身虚汗。
住院这些天,她把自己躲在一个不想见的壳子里,冷眼看着别人的悲欢,精准地遗忘了现世,不想却陷进了更深的过往,把所有的不愿见从源头再现。曾经,她以为,她爬出了命运的泥潭,实际上,她抓着别人的手,爬到半路,然后被手给了一巴掌。可能手的主人并没想把她踹回泥潭,她却被这一巴掌扇醒了,即使闭上眼睛,也再睡不着。
这些天,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一直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他爱我吗?”她的回答是:“不。”然后她再回答:“不”。但这一个双重否定的回答并不能在她心中呼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要正视,但正视什么呢?她曾经忽视过吗?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他不爱她,而她爱上了他。
不就是这样吗?
只是从前她不在意,因为那时候她也不爱他。
只要她不爱她,她就可以拿出与他对她同样的情感来对待他。只要她不爱她,她就什么都可以容忍或者说漠视。只要她不爱他,她就不会因爱受伤。只要她不爱他,她就可以在她的不爱中自沉自浮。噢!不爱一个人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
可是,她心底萌动的那一份情她已经无法漠视了,那是倾慕,是感激,是疼惜,是追逐,是离别后日夜泛滥的思念,是相见时不能自已的欣喜,是凝视中的沉醉,是相拥时的甘甜……是真切地想要把自己的生命融进另一份生命的热烈的渴望。
而他的感情她也明白:他爱她是一个女人,怜她是他的妻子,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做为一个男人来关照她,爱护她,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
原本,她是不在意的。
原本,她以为只要她爱他,就可以的。只要他们延续以往的相处,她愿意沉在梦里睡着。
可是,梦醒了。
一切再回不到原点。
她知道错出在她身上,也改不了了。她苟在他身边活了四年,萎缩了人格,也丧失了尊严。在她一气之下提出离婚的时候,是赌着一口气,不想在他面前放弃这两样东西,尤其是不想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就好像一个穷光蛋,穿着裤脚贴着补丁的衣服,可以无所谓地满大街闲逛,却在迎面撞见心上人时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生怕补丁被看见。结果……
她被扒得衣服都不剩了。
她的确是想好好生活,好好爱他的,但她得先爱自己。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春色真好,万物生发,她却要杀死自己的希望。不,不是希望,只是幻想,只是幻象,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带来的幻象。
其实爱情的反向词,不是憎恨,不是冷漠,是轻视。她最盼望得到和最想要得到的,恰恰是她最不配得到和最无法得到的。一个没有人格也没有尊严的人,哪里配爱别人,和被别人爱呢。
“正道沧桑,莫论成败,何谓得失?”正道沧桑。成败,得失?情感的付出,哪里去衡量成败得失!
妹妹要回去了,1床已不需要她了,丈夫留下陪护她。她记得手术之后他和妹妹聊天,有一段对话令人动容:
“我姐手术之前你有没有害怕呀?”妹妹问。
“开始没怕,觉得这倒霉事落不到我身上。”胖丈夫像所有的福将一样,自有天生的幸运感,“但后来听我们单位的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说,又给我看了一篇有关妇女乳腺癌的文章,说这个病其实是一个特别高发的病,看完我真有点害怕了。不过,也不太怕。”
“为什么?”
“福将”想了想,“我觉得我这个人吧,在大事上挺有福的。你看我考学的时候,就挺幸运,就比分数线高一分。后来分配工作,我也很走‘点’儿。结婚,你姐这么漂亮,配我还行吧?”一屋子的人都笑了,1床笑着骂他“傻子”,丈夫不以为意,继续笑呵呵地:“每当人生转折的时候,或者什么大事的时候,我觉得我都挺有福的!”他说,一脸的得意与满意的笑容。
大伙都被逗笑了,可冰云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在那“傻”乐着的幸福笑容里,她看出丈夫对1床深深的爱。他为什么那么自信?因为他爱她。她是他人生的“大事”,是他的幸福,他的快乐的源泉。他就那么昂然地挺立在她与命运之间!
有谁能够为她说这样一句话呢?
今天早上,妹妹一定要把小佛还给她,她不说她也明白:因为她病了。医院让她们都变得迷信了。她笑了,按住她的手,说:“佛结有缘人。”小佛是桃木的,不值什么钱,但那是她长这么大,母亲唯一很正式地送她的一件生日礼物,那年,她二十岁,那时,她正待出阁。结婚这些年小佛从未离身,现在既然摘下来了,就送给她吧。佛结有缘人,阳光般的女子与笑笑的弥勒,也算相得益彰。她笑着为妹妹挂好小佛,谁都没有问一句对方的事,也没有要对方的地址,萍水相逢,天高海阔,大抵不会再相见。也或者“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