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云停在楼梯前,看见一行五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偏矮的身材,小眼睛,三角眉,脸部线条凌利,活像一个琉球人。她感觉身边的阿治碰了她一下,知道这个人大概就是她要见的人了。他额上缠着一条白纱布,这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武道士,只是他的白布条上多了一个血印儿。冰云侧身让在一旁,他就看也不看她,径直向大厅中央走去:“阿昌呀,”他一开口,琉球味全无,倒带了点香港武打片的黑老大调调,“你是风流惯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风流的秉性,也让我少操一点心。”他走到大厅中央,立刻有人替他拉开一把椅子,他便叉开两腿,在椅子上坐下来,头上方的灯亮了。
“周太太请坐。”那个人说,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冰云一眼,好像她这个人根本不足以放在他眼里。
“谢谢孙老板。”冰云向那个人所在的大厅中央走了几步,停在他面前三米之内。她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需要合适的距离,她觉得这才是一个可以沟通的距离。“我来向您以及您的朋友道歉,在没有获得您的谅解之前,我不敢也没有资格在您面前落坐。”她轻声说。
“请便。”那个人道,舒服地靠进椅子,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具:“你们想喝什么茶?”
她看着桌子:这张桌子是从别处移过来的,椅子只有一张,即使她想坐,也无处可坐。茶也不是这里的,这里不应该有这么齐全的茶具。这应该是摆好的、等着她来道歉的场面。
“大哥你喝什么我们就跟着喝什么。”是阿昌。
“周太太想喝什么茶?”
连个座都没有,却在问她想喝什么茶。她看一眼说话的人,还是没有看她,她不在他眼里。她心里挂念着伟健的伤情,却又不知道如何打开僵局,“若得先生一杯普洱,沉香内敛,当为幸事。”她调清了声音,改了说话的方式。
果然,椅子里的人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毒辣,好像没想到她真的能点这个茶。
“可惜,我没有备下普洱,看来得慢待了。”拿起取茶器:“我喜欢喝铁观音,这茶香味爽快,不像龙井,从里到外透着股子娘们气。也不像普洱,老太太一般的陈腐。”
她笑了,觉得这粗鲁的比喻倒真是入骨三分的深刻。“是,这是男人的茶。铁、观音,刚柔相济,铁骨柔情,茶中仙品。我也很喜欢。”
孙老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觉得这个女人现在居然还有心和他谈论茶叶很有趣,而且他扯多远她就跟着跑多远,甚至跑的更远!他抬头看着她,他倒瞧瞧她什么时候说正题,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他这个念头还没想完,就听见:
“先生人如此茶,一定也是性情如钢铁,心思如观音,我能代丈夫向您这样的人致歉,是我的荣幸。今天的事,还望您能大人大量,不与我们计较,您的这份情义,我和外子会铭记在心。”
孙老板眼睛望着桌子,现在他觉得:这道铁观音泡得真不好!伸手推开盖碗:“周太太真会说话。”他微扫了她一眼,奇怪这个女人说话声音很小,却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而且感觉怪怪的。没意识到自己也换了腔调:“孙某人失尽面子,周太太几句话,一道茶,轻描淡写便让一切化为乌有,现在倒是我与夫人计较了。”
冰云一时辞穷:“我、没有这个意思。”她有点结巴道,“对不起孙先生,我为我语言表达能力的失败感到惭愧,请您原谅我说话不周。”
孙老板有点高兴,装腔谁不会!特么这种不打不骂却压一头,居然有点高端爽!这时有人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便专心品酒,仿佛其他的人以及冰云,都根本就不存在。
冰云站在地当中,很是窘迫,只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可是人家既不开口,她便只有等下去。漫长的一分钟之后,
“我有好几个兄弟被打伤了,”终于,那个人说话了,“而周太太没有任何表示,只一句道歉,就想让孙某对他们交代吗?我没这个能力。”
冰云捏着手指,“对不起。”她窘道:“是我的过失。我只一心牵挂丈夫,忘了还有别的朋友也受伤了,什么都没带。”她四面看了看,想看看受伤的人,可她看不见谁受伤了。“不、不知他们有没有去医院?先送他们去医院吧。”她焦急而认真地:“看医生花的钱和今天失的礼,以及这里的一切损失,日后我们一定双双补上,现在我先向您致歉。”
孙老板瞧瞧冰云,嘴角隐约挂起一丝笑意,好像她的样子很好笑:“孙某早听说周老大结的是一段奇缘,”他眯起眼睛看着她:“今天又听说你很爱财,我以为是夫人吝啬。”
旁边有人笑起来,冰云感到羞愤,却仍固执地说:“是我忘记了。”
周围的人大笑,孙老板摆摆手:
“周太太,我的兄弟不少你那点医药费。我们除了受了点伤,还丢了点面子,你说怎么办?你来道歉,你有什么表示让我知道你是在道歉?”
冰云不说话,不知道拿什么表示。想了半天,
“我有诚心。”
“可贵!”孙老板端起酒杯,轻轻摇着:“可惜我看不到。”
冰云紧抿着舌尖,不让紧张外流,这是她不懂的江湖,哪怕小说里都找不到相适的情境。她演不了豪气干云的女侠,也演不了游刃有余的主母,又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必须要在缝隙里找到一个角色,抢一口气,才能盘活全局。这个角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低了卑微,高了凌驾。不能逞强,她没底气。不能示弱,她会失了底气。不能聪明,太聪明惹人讨厌,也不能太傻,傻了招人轻视。她可以窘,却不能惧,可以放低姿态,却不能舔脸讨好。她刚刚换了说话的方式,就是想用文气中和戾气,却也只是游丝之功,她根本控不了场。
而继续酸下去只会引来反感。还是得让他先说。她垂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孙先生您怎么看我,我都必须说,”她抬起头来:“因为我真的不想再说错了。”她看着那个人,满眼无措,真诚恳切:“我虽是周太太,但有一些场合中的规矩和礼仪我并不懂。如果您能指点一二,让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将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