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洲在锦州连任两届。
也就在他琢磨是换个地方继续外放,还是回京去六部任值时,恩师佟阁老到了弥留之际,并很快撒手人寰。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到底没有熬过当今圣上,走在了皇帝前面。
佟阁老的离世,似乎意味着在这场他与皇帝的隐形较量中,到底是皇帝略胜一筹,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位陛下心中如何快慰不需说,只说御极快三十载,当今着实是演戏的一把好手。
明明早前与佟阁老闹翻,将人贬谪,将近十年忌讳朝臣与宦官在面前提起佟阁老。但真等佟阁老过世,陛下又表现出一副国失股肱、追悔莫及的画面,在前朝哀痛的竟直接昏了过去。
如此,倒是让朝上的官员不好多议论了。
只能唏嘘两句,说是佟阁老命不好,那怕多熬上一年半载呢,指不定陛下就后悔了,就让他官复原职了。
——尽管这些话,他们自己都不信。但陛下把台子搭好了,他们总不好忤逆了陛下的意思,总要将这场戏唱下去。
臣子们为主分忧,当今的表现则更加不俗。
他不仅赐予佟阁老棺木、寿衣等丧葬用品,同时还给其家人赏了大量钱财、布匹,以作安抚。
在这之外,皇帝追封佟阁老为文忠侯,赐予列侯礼遇,死后牌位供养太庙。更是安排礼部侍郎与鸿胪寺卿等五位重臣,持节护丧事。
一项项安排下去,将陛下的追悔表达的淋漓尽致。
在这种情况下,陈宴洲为恩师奔丧,自然没人能说一句不合适的话。
佟阁老的丧事办的极其盛大,用一句“死后哀荣”来形容,绝不为过。
但这并不是佟阁老想要的。
人死后只剩下一捧白骨,任是后人再怎么追捧,也是无用。只有人活着,才能为国为民立大功。
可惜,佟阁老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陈宴洲办完恩师的丧事回到锦州,整个人瘦了足有七八斤。
一个月时间都不到,他竟消瘦至此,甚至连五官线条都变得更加锋利了,简直犹如刀割一般,这受的刺激也太大了。
云莺挺着肚子走到他跟前,将满身风尘与疲惫的男人抱在了怀里。
此时刚入九月,空气中还残存着暑热。两人身上的衣裳都单薄,陈宴洲轻而易举的察觉到那顶着他的圆润腹部。
他忙后退一些,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肚子已经这般大了?我一路急驶回来,身上有味儿,不要熏着你。”
他身上确实有味道。
不仅是汗水味儿,还有尘土味儿,以及马身上的味道。
云莺如今怀孕五个月,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娇气,但若是闻到了太刺鼻的味道,她也会恶心呕吐。
为防自己受罪,云莺也不强求着非得挨着他。但她想到陈宴洲的问题,也忍不住垂首看向隆起的腹部。笑着拉着陈宴洲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已经五个月了,肚子大点是正常的。”
陈宴洲却依旧蹙着眉,“这未免太大了。”
他离开时云莺怀孕四个月。
怀这一胎时,不如怀第一胎时轻松。
怀旭哥儿时,云莺只是早期坐胎不稳,有微微出血的情况,后期她的情况却很好。别人有的恶心呕吐她全都没有,加上陈宴洲照料的用心,她也没有腿脚抽筋或是虚肿的情况,更是一根妊娠纹都没起。
就连生产,她都很顺利。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便诞下了六斤八两的旭哥儿。
可是到了第二胎,云莺从怀胎一月起,就有了很严重的孕反。
她闻不得任何味道,吃不进去任何东西,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萎靡不振的躺在床上,恨不能把胆治都吐出来。
这种情况持续到怀孕三个月有余。
就在陈宴洲离开前,云莺才刚做到,吃进去食物不吐出来。
她这个情况,陈宴洲原本是不放心将她自己留下的。
但云莺知道佟阁老之余他的重要性,硬是请来的舅母在府里坐镇,催促陈宴洲快速离开。
舅母确实会照顾人,明明他离开时,云莺还瘦的看不出半点孕味,可等他回来,云莺面颊莹润泛红,肚子还挺了起来。
陈宴洲见状,心中自然欢喜。那种因为恩师离世所产生的心脏刺痛的感觉,在此时终于减轻许多。
但是,云莺这肚子依旧有些大。
最起码比之她怀旭哥儿五个月时,肚子要大上许多。
陈宴洲就说,“稍后请大夫过来看看,我总要听了大夫的诊断,才能放心。”
云莺闻言笑起来,“那一会儿就把人请过来。现在你先去洗个澡。旭哥儿快下课了,稍后回来若是见到你,指定欢喜坏了。旭哥儿天天念叨你呢,每天都在我跟前说想爹……”
陈宴洲面上一片柔色,嘴里却说:“他都快四岁了,哪能跟个小姑娘一样,天天要找爹……”
云莺不耐烦听他说这些,催着他进了内室,亲眼看着他脱了衣裳,进入浴桶中。
若是往日她这么直勾勾的看着,陈宴洲早就按捺不住,将她拉进水中一同胡闹了,但现在他却完全没有这心思。
云莺给他洗着发,一边轻描淡写的问着葬礼的事儿。
陈宴洲一一回了。
葬礼办的盛大,师兄弟们都回来了。
又说恩师回乡后也没闲着,一直在着书立说,他还收了许多贫困的学子教授学业。
在恩师死后,这些人全都到了,一个个执弟子礼,亲自送恩师下葬。
陛下的洪恩,陈宴洲也简单提了两句,但没有细说。
他心中情绪复杂,既知道这场博弈恩师只是输给了寿限,并不是真的输给了陛下。但又想到,恩师直到去世,都惦记着推行新政,要实现真正的富国强兵。
可惜,他壮志未酬。
不是因为当政者不认同他的想法,只是,当政者忌讳他做大。
就因为这个原因,恩师晚年不得志,空耗费了十载光阴。
恩师死时非常遗憾。
陈宴洲说,恩师死后,眼睛一直闭不上。师母和师兄们用尽了办法,依旧不能让恩师阖眼。是他,在恩师耳边低语了一句,恩师最终才合拢上双眼。
陈宴洲将云莺拉到身前来,“莺莺,若我做不到我承诺给师傅的事情,我到了下边都无颜见他。”
他面上一片哀伤,神色脆弱中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坚持。
他好似魔怔了,好似要为了某个承诺,不折手段。
云莺有些慌了,“在你做那些事情前,你要想想我,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
陈宴洲怔了一瞬后,面上露出些浅笑来。
“莺莺,你说什么傻话?我固然会为了师傅的志向百折不悔,毕竟那也是我的志向。但你和孩子,也是我今生要守护的珍宝。我不会顾此失彼,更不会连累你和孩子,更累的恩师在地下跟着蒙羞。”
“你明白就好……”
……
自从这一番谈话后,陈宴洲渐渐恢复过来。
除了依旧对云莺的肚子很关注之外——
云莺的肚子没什么毛病,只是她这个月胃口太好,吃的有些多,导致胎儿长得比较厉害。
大夫的意思是,让云莺略微克制些。不然食欲越来越大,胎儿的体重可能会超标。这在生产时,是会致命的。
因为大夫这话,陈宴洲愈发管束起云莺来。
他本就公务繁忙,在忙碌的公务外,既要关心嫡长子旭哥儿的学业,又要分出更大的精力关心云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似乎让这位知州大人,终于忘怀了恩师过世的疼痛。
但这只是表面上。
实际上,陈宴洲的精神状态如何,云莺这个枕边人最清楚不过。
他依旧会时不时想起佟阁老,并常在午夜梦回时,一个人起身,站在昏暗的窗前想事情。
云莺孕后期起夜开始频繁,以至于这样的场景她碰见过好几次。
她并不多说什么,只默默的陪着他。
渐渐地,不知是不想让她过于忧心,亦或是心中的郁结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被抚平,在陈宴洲再也没有半夜里凭窗而立过。
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仕途上,做新的考量。没有与她商议,究竟是进京,还是去别处外任。
云莺忍了许久,终究没忍住,开口询问他,“你是还想留任锦州么?”
陈宴洲闻言,将云莺拢在了怀里,咬着耳朵和她说:“并没有。我在等一个机遇。这个机遇许是很快就来,许是还要等上三、五个月。”
云莺直觉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就压低了声音问他说:“是什么机遇呢?”
“新皇登基的机遇。”
云莺忙伸手捂住陈宴洲的嘴巴,并慌忙的往四处看。
好在这会儿夜已深,丫鬟婆子们也都被打发回去休息了,应该没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云莺松口气,扭过头来瞪陈宴洲,“你不要胡言乱语。这话若被人传到陛下耳朵里,怕不得说你诅咒陛下……”
陈宴洲小声道:“你不说,我不说,这件事就没有外人知道。”
陈宴洲再次和云莺说起了恩师下葬的事儿。
当时陛下派遣了五位重臣,操持恩师的葬礼。其中一人早年乃荣国公门下,只是随着科举出仕,这些年两方断了来往。
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两方关系反倒愈发紧密。
这学子也当真好运道,虽有荣国公暗地里操作,但他自己也有几分本事。短短二十年-,竟从一个进士出身的外放官员,调任京城入了翰林院,直至现在,已成了正三品的翰林院学士。
此人在此次葬礼中,负责撰写祭文和碑文。
同样,也是这人,私下曾与他说,某一日陛下召他讲书,中途曾有离席。等陛下回来,他注意到陛下袖口有一丝血迹。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要如何解读这件事情,就看个人的能耐了。
陈宴洲前些时日收到父亲来信,确认了这件事,这才敢坦荡的在云莺面前说出,他在等新皇登基的机遇。
新皇登基,指定会提拔之前被刻意打压之人。
他勉强算在此列。
只要他抓住这个机会,进入六部为一重臣,也不是不可能。
云莺靠在陈宴洲胸口处,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夜风徐徐,月光皎明。蝉鸣虫吟声在此时听起来那么安谧,整个大地都陷入一片安详的氛围中。
云莺的一颗心,在此时也安稳极了。
她想着,这件事情,他想必已经思量很久,考量很久了,不然不至于说起如此忌讳之事,都能做到心如止水。
既他早有考量和准备,她也就不要跟着操心了。
云莺安心养胎起来。
说是安心养胎,但心里搁着事儿,又哪能做到真正的安心?
云莺怀孕八个半月,腿脚开始虚肿,夜里也开始失眠。
陈宴洲再次请了大夫来诊脉,大夫只说她这不算病,只是忧思过度罢了。
也是这时,陈宴洲才知道,云莺心里竟一直念着他的事情,为他烦忧。
陈宴洲懊悔道:“早知道不和你说了。”
“我宁愿你和我说。你越是瞒着我,我越是胡思乱想,那才坏事了。”
“你现在也没好多少。”
“那你多劝劝我,指不定我就想开了……”
这一天之后,就连锦州方面,都听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说是陛下得了重疾,竟在早朝时咳血昏迷。
有人就说,早先佟阁老离世时,陛下也有昏迷。当时以为是陛下受了很大刺激,难不成那时候陛下的病情就很严重了?只是宫里瞒的好,他们才不知道?
人云亦云,这件事很快被传的不成样子。
也就在事情传开的第三天,驿道上有骑着快马的差役,八百里加急送来最新的消息:山陵崩了!
听到这件事情时,云莺正与陈宴洲在月下漫步。
两人说着小女儿的名字——这胎孕期反应与第一胎截然不同,那定然是个小闺女了。
云莺是这么想的,陈宴洲也是这么想的。
眼瞅着再有一个月就是预产期,可孩子的姓名还没有着落,夫妻俩再次说起这件事情。
也就在两人决定,将孩子的名字定为“昭”时,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送到了知州府。
——
昭,明也!
陈宴洲等待许久的良机终于到来了!
属于他的时代,也终于被他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