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会变得像一朵柔软的棉花,让人沉沦,但没有尖锐的痛苦。
林臻东沉默着,清晰地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夹杂着沙哑的甜美嗓音,压抑隐忍地轻声啜泣。
他艰难地开口,受限于年龄和阅历,明显不太擅长处理这么复杂的人生课题。
“你说,等我成了世界冠军,奥运冠军甚至大满贯,是不是就可以向何叔开口要你呢?”
“什么要不要的?我是人,又不是物件!怎么可以要来要去。”她被他略显幼稚的辞令弄得破涕而笑,气氛也稍微变得缓和。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了。”他习惯性地挠了挠头,支吾说道:“就、就说,总得自己有那么点资本,才好意思开嘛,就像你们有钱人经常说的——门当户对,对吧?我懂我懂。”
她亲耳听见从林臻东的嘴巴里说出“门当户对”四个字,却好似一记“耳光”重重打自己的脸上,脑海里竟瞬间闪现出父亲何介臣训斥自己时,冷漠地近乎残酷的嘴脸。
耳边仿佛听到冰凌咯咯断裂的声音,无声地扭曲着,她的眼眶被泪水浸润,闪烁着莹莹光泽,气息开始变得急促,脾气开始暴躁起来,因为对自己的未来无法把握和预感,开始对他语无伦次:“原来你们都一样!你也要门当户对是不是??是不是你们所有男的都是这么现实、虚伪又自私?既然要‘门当户对’,等你功成名就了,换做是我不能跟你‘门当户对’,是不是你就可以翻脸不认人了?”
林臻东显然被她的失控惊到,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独自北上闯荡,尽管被一众师兄弟、年长的哥哥们照拂,但毕竟身处你死我活的竞争环境,谨小慎微地看人眼色,亦步亦趋地跟上球队的节奏和步伐,要在金字塔顶端的国家队站稳脚跟,需要超出常人的“大心脏”。
臻东开口道:“我从来没有这种念头,你是女生没有负担,我是男人,考虑的是责任和担当,要养你,要对你负责,我必须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有没有足够的资本把你娶回家。”
“谁要你养了?”默君感觉自己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声音,她极度排斥这种被轻视的傲慢,终于忍不住高声反驳道:“我手脚齐全,既没有残疾也不是智障,怎么就不能养活自己?就等着你们这些男人来养吗?你当我是猫猫狗狗,还是笼子里‘金丝雀’?”
林臻东没有意识到两人认知上的偏差,反而一厢情愿尝试鼓励对方:“君,你是顶绝聪明剔透的女孩儿,你要相信你自己。”
默君觉得此刻简直鸡同鸭讲,两个人说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赌气地说道:“不,我发现我现在越来越不了解你了,林臻东,就像我从来没有了解我的父亲那样。按你的意思,如果你以后对我不好,我是不是就要一无所有的回来?”
她第一次如此严厉地喊出他的全名,林臻东顿时有种被赛场中场被裁判判罚犯规的紧张感,脑中警铃大作,赶紧安抚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总之,拜托你耐心一点点,再等等我,我会努力加油的,让自己有足够跟你父亲谈判的资本和底气。”电话那边,他努力佯装大人的腔调,话音却柔柔软软如春日和煦的暖风。
默君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聆听电话那头少年起伏的发呼吸,觉得自己是开满了繁华的枝叶,临风照耀,却不胜其哀。
明明知道所有的承诺,不过如梦幻泡影般虚空,与留恋在皮肤上的轻吻一般,会失去踪迹,但年少的她,执意向对方索要一句诺言,一个拥抱,只争朝夕,不相信记忆。
所以,她对林臻东绝口不提被逼与严家订婚的事情,她不知道是对他不够有信心,还是对自己不够自信,她深知林臻东骨子里既定的秩序与原则,当真害怕他内心的道德意识,会超越他对自己的爱意,从而知难而退。
她满心期待着他可以抛开所有束缚和顾虑,毫无保留地沉溺其中。每一个眼神都透露出她内心深处对这份情感的极度渴望,仿佛那是她生命中的全部意义所在。可是,这种完全表露在外、毫无掩饰的强烈情绪,却明显与他身为一名顶级乒乓球运动员所必须拥有的那份冷静和理智形成了鲜明对比。
对于他而言,赛场上的每一次决策、每一个动作都需要经过深思熟虑,不能被感情左右。而她那炽热的情感就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试图融化他心中的坚冰,但这火焰却似乎找不到能让其熊熊燃起的燃料,只能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摇曳不定,无法真正点燃他那颗以理性为主导的心。
终究被迫放弃了央音附中。何默君把那一叠厚厚的备考资料,连同自己亲笔写下自传,全部打包塞进了碎纸机,那一秒,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伴随着机器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操作声,碎成了一地的残渣。
她留在G城,原地直升枫郡高中部,按部就班上托福补习班,准备赴美预科班的就读资料,升入国家一队的林臻东,赛程更加密集,教练组重点培养锻炼新人,年初他随队参加世界乒联巡回赛总决赛,男单1\/4决赛淘汰了身为主力的程灏,一血之前直通赛第七盘被翻盘的前耻,只是1\/4决赛输给队友,无缘决赛,三月初亚洲杯决赛惜败,获得亚军,17岁第一次入选团队世乒赛参赛阵容,却受制于经验和年龄,淘汰赛没有获得出场机会,但最终团体赛决赛托主力师兄们的福,夺得男团冠军的同时,也成就了他成为男乒历史上最年轻的世界冠军的头衔与殊荣。
“虽然自己没有下场比赛,多少有点不甘心,但叠加一个‘世界冠军’的bUFF,感觉似乎不差!^ ^”何默君收到远在德国的林臻东发来的“报喜”短信时,她正在言子夜还有严母、夏玳珍的陪同下,在dIoR高定的VIp室内选订婚宴的礼服。
英式下午茶的三层银质点心台,马卡龙、泡芙、草莓塔、抹茶芒果慕斯……小巧精致地摆盘,特地选择巴拿马庄园SoE打底的拿铁,她却毫无胃口,只叫了一杯冰冻的巴黎水。
VIp室里弥漫着水果奶油甜腻的芳香,旨在烘托主顾好事将近的愉悦心情,默君穿了一身雪白镂空修身全手工高定蕾丝裙,领口斜裁露出左边大半边肩膀,右肩、左腰垂坠着两枚白色丝绒蝴蝶结,全身上下的皮肤在镂空丝绸的空洞里若隐若现。
黑色中分盘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的执意不肯佩戴任何华贵的发饰,左额别一朵白色山茶花,一顶近乎透明的薄纱从头遮到脚,慵懒淡漠的眼神,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梳理。
严母毕竟有些年纪,思想相对保守,眼见她选择暴露又清冷的一席全白礼服,俨然就像参加葬礼,脸色明显有些不悦,却又碍于夏玳珍的情面,不便当场发作。
“按Zoe意思办,她喜欢就好。”子夜平静地盯着巨大的落地试妆镜里的何默君,眼神极其专注,直接并且不动声色,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占有。
“世界冠军只是第一步,我要一步步地拿到既定的目标,只有这样,才能离你更近一点点……”手机提示音的嗡鸣声响起,看到他发来的这行字,幸亏白纱遮面掩饰,才不至于让一屋子的人看见她眼底落下的泪痕。
酒香盈室、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极近奢华排场盛大的订婚宴,他们好像生来就注定定身在这类的主场,何介臣碍于政务身份,自然不便大操大办,于是全场都以严家名义,G城顶级名流聚集一堂,川水马路、川流不息,权贵结伴抱团,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轮又一轮。
她把手被子夜不动声色搭在自己的手腕间,身边人身姿挺拔、长身玉立,一身白色dIoR hommE高定裁剪修身西装外套,看得出是为了搭配她的礼服特意挑选。透过白纱看着他的清瘦的侧脸,目光始终看着前方,稍稍挑起的眉角,内双外单的眼皮,轮廓清冷,嘴唇当中一颗小的突起,下巴中间的沟,甚至眼神,看人直截了当,坚定的模样。
神思迷离中,默君将眼前的言子夜与林臻东重叠起来的错觉,也许从某种意义上,他们俩是同一类人,足够的理性,明确的目标感,为达目标不惜一切
全场所有灯光、视线都聚集在他俩身上,她觉得自己形似毫无知觉的空心人,麻木地按照既定的流程、顺序完成一个又一个仪式,脚踩Rogger vivier银灰色镶钻手工蕾丝亮片重工高跟鞋,每走一步,她都感觉自己的心又往下沉了一点点,要不是挽着子夜的手肘,她怀疑自己随时可能身体失重晕倒在高架的花道上,右手明显感到子夜的左手手肘的肌肉,反复不断绷紧,极力支撑着她下坠的身体。
幸而有白纱掩面,让旁人无从透过她的神态,猜测、窥视她的表情。
言子夜低头,掀起她头上的薄纱,只见她脸上因为室温的热浪蒸腾出天然的红晕,已然如朱砂般艳丽,仿佛那红仿佛要破蛹而出,她的眼睛紧闭,但长而浓密的睫毛却不停地微微颤动,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令人怜爱,无法忽略她紧蹙的眉心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哀愁。
如蝶羽振翅,他只在她嘴唇上落下轻轻一吻,她僵直地站在原地,全身仿佛早已石化了一般,麻木地盯着他从身边侍者手捧的首饰盒里,拿出戒指,缓缓地、慢慢地的,嵌入自己右手的中指中,那枚硕大的南非原钻,在水晶灯下折射出璀璨奢华的亮光,耀得让人几乎看不清楚。
何默君终于支撑不住了,她趁人不注意悄然往后慢慢退,几乎用跑的速度,拽起脚底拖曳的裙摆,不顾礼仪,一路跌跌撞撞地推开化妆室内独立卫生间的门,一转头,只见洗手台上,大团大团黄红相间的冠军玫瑰,在精致的花瓶里悄无声息的绽放,而镜子里头的人,早已泪流满面。
她颓然瘫倒在主化妆室的独立卫生间里,抱着手机开始干呕,强忍着想要给林臻东打电话的冲动,胃里有些难受,整个人昏昏沉沉,她伏在冰冷的大理石洗手台上,沁凉的触感让自己稍微清醒了些,抬头看了看镜子的自己,哭花的妆容、落寂的眉眼,是自己又好似不是自己。
长久以来,她拼尽全力支撑内心的一口心气,骄傲的清冷与自持,只遵从自我内心的声音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被现实无情地掌掴,打击得支离破碎。
她不是那株傲雪凌霜的寒梅,从头到尾她都是无法摆脱父亲掌控的温室花朵,哪有什么自由、独立、自信、坚定,活得就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卫生间的门口,何子君一身浅青色欧根纱露肩礼服裙,金色的长直发披散开来,在她抬头的瞬间,子君走近她,居高临下倾倒一杯红酒,红色的酒液顺着她的额头尽数淋湿华贵的长裙,那红,成片的红,晕染了整片雪白的裙身。
“你在发什么神经?!”默君懊恼地骂道。
“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东西,你都要抢走,玩具、衣服、鞋子、包包,还有大提琴,就仰仗父亲对你的愧疚,所以我事事要让着你……”子君幽幽地盯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明明不喜欢子夜哥哥,为什么还要占着他,你喜欢东哥去找他啊!”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默君呆呆看着她,颓然无力地垂下头,努力地维持正常的语气:“那天我跟父亲吵得有多厉害,你不也看见了。但凡我能走出何家的门,出去打工挣钱独立,我也不得听从父亲半分,可他放了狠话,整个G城没人敢雇佣未成年的童工,特别是我……”
子君俯视着颓然瘫倒在地的默君,恹恹地开口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跟我争,那就不要怪我,有朝一日亲手毁掉你的珍爱,让你也好好感受一下,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何子君!!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高声怒斥:“小小年纪,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不要把你学校整人的那一套带到家里来!别人都哄着惯着你,我可不会!”
“你还是看看你自己吧……”子君冷冷地说道:“什么高贵清冷的矜持姿态,分明就是彻头彻尾失败到底的‘丧家犬‘!”
默君愣住了,缓缓偏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微微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也苦涩的笑了起来,但那笑意清浅至极,怎么也无法蜿蜒到眼睛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