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大雪封门,忙碌了整年的运河终于要封河了。
什邡疲累地伸展了下腰肢,抬手推开窗棂,一股冷气卷着薄片子的雪花飘进来,恰恰好打在她的脸上,沁凉一片。
红岭抬手快速合上窗棂,嘟囔着:“娘子莫要吹风生了寒症,今早去大厨房的时候,听说二房的娘子昨夜窗子没关好,一早就开始咳嗽了。”
什邡扯着嘴笑起来,说:“我又不是那个柔弱的。”
红岭翻了个白眼,抬手将她按坐在绣墩上,一边给她通发一边说:“我就是心疼娘子,昨夜……”
什邡看着镜子里瘪嘴的红岭,安慰说:“过去了,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待过了今日,忙完纸坊的事,我定好好歇息一番。”
红岭轻哼一声,手下没停:“昨日工人已经将烧炉架好了。二房的公子路过时还打听了,问是要做什么?”
什邡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晶莹剔透的糯米糕掉在粥碗里。
“哪个公子?”什邡问。
红岭想了想,说:“三公子。”
“林同济?”什邡用筷子挑起糯米糕送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闻娘子,您可是准备好了?”说话的是明城,什邡看了一眼红岭,回他,“快了。”
明城看着窗棂上映出的两道影子,脸色微红,讷讷地说:“公子说,待会儿娘子收拾完就去侧门寻他,咱们一起去广济门。”
一想起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什邡顿时觉得嘴里的糯米甜糕也不香了,囫囵地把碗里的粥吃完,换上新做的袄子和斗篷便带着红岭出门。经过谢必安院子,她特意放慢脚步,透过月亮门看了一眼廊下暗沉沉的气死风灯,问红岭:“昨夜谢表兄可有回来?”
红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摇头说:“没回来。”
什邡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带着红岭继续绕过九曲回廊朝侧门走。院子里已经有下人陆陆续续扫洒,羊肠小道间堆着厚厚的积雪,新制的羊皮小靴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出了侧门,便见林昇穿着狐裘斗篷站在马车前,手里捧着缎子面的雕花铜手炉。
“闻喜!”
见她出来,林昇微垂的眼帘猛地撩起,自然的将手炉放进她手中:“天气冷,暖着点。”
什邡道了谢,这才随着林昇上了马车。今日的马车要比昨日的宽敞许多,车板上铺了一整张虎皮,光是瞧着就暖融融的。
什邡靠着车窗坐下,林昇连忙倒了杯茶几上的热茶递给她。
什邡还是第一次在益州过冬,也不过才是一场雪的分割罢了,天气就骤冷下来,冷意仿佛能从骨子里透出来一样。
她该庆幸此时车里的虎皮和手里的暖炉,否则这样的冬天该是何等的难捱?
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走,什邡一边喝着杯里的热茶,一边佯装漫不经心地问:“昨日谢表兄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林昇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想到昨日在漕帮望楼下见到的场景,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异样。
“一早派人去录事参军衙门打听了,人已经醒了,说是没什么大碍。”他讷讷地说,心里滚了热油一样不能平静。谢表兄与闻喜也不过是数面之缘,与他也不甚热切,昨日因何会不顾性命去独闯漕帮望楼?
“关于昨晚之事,你可知漕帮为何……”林昇欲言又止,偷偷窥了什邡一眼。
什邡抬起穿着羊皮小靴的脚轻轻踢了虎皮一脚,囫囵着说:“因着货船一事,漕帮报复罢了!”温久岚和林政树互相勾结一事,其中到底有没有老夫人的手笔还不好说,更何况林家在爹爹一事上到底处于什么态度也未可知,她委实不能将底牌全部亮出来。
“昨晚谢谢你和东哥儿了。”什邡微眯着眼睛看他,“若不是有你们,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林昇怎么听都觉得她是替谢必安道谢,毕竟他和覃东平找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脱困了。
“是谢表兄救的你。”林昇有些无力的说。
什邡侧身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窗外是一派热闹的景象,茶叶铺子的伙计正在拿着扫帚清理门前的积雪、隔壁豆腐摊的老板娘正开铺子,一盘一盘的往外端着冒热气儿的豆腐,偶尔有几个行人路过,窃窃私语中透着对生活喜忧。
“你也救了他不是?”什邡笑着回头看他。
林昇不高兴地抿了抿唇,想说自己并不想救谢必安,但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马车快到广济门的时候,车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两匹快马从后面疾驰而来,为坠在后头的马车开道。
覃东平不想横生事端,将马车催到路边,让出街心的位置。
不多时,一辆金顶蓝围的双驾马车从后面缓缓驶来,经过林家马车的时候,双驾马车的车帘突然撩起,露出一张得意洋洋的笑脸。
“呦,这不是林家的马车么?车里坐的可是闻娘子和林少东家?”蒋绍明兴致勃勃地朝着对面车窗喊道。
车厢里的什邡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立马撩起车帘,随手抄起桌上的枣泥糕丢了出去:“这大清早的,是哪里来的恶犬在狂吠?”
蒋绍明一把接过枣泥糕,笑嘻嘻地咬了一口,看着车帘起伏间什邡的侧脸说:“我可不是恶犬,只怕是有人快要变成丧家之犬了。可惜呦,进奏院那么大的单子,曹记竟然吃不下,悄悄,现在黄麻纸又出事了,林家莫不是要倒台了?”
什邡知道林昇最在意这个,悄悄按住他青筋奋起的手,撩起窗帘看向蒋绍明的马车,透过车窗缝隙看到蒋绍明身旁坐着的女子,明艳娇媚,却不是沈凤酒。
“蒋老板生意做的大,才拿到进奏院的单子就将买卖做到了益州城,可真是本事。”她的目光落在蒋绍明的脸上,“就是不知道蒋老板的纸怎么样?是否能得益州诸位才子的喜爱。”
蒋绍明冷哼:“春晖纸坊的纸自然是上好的,可不会像林家纸坊一样偷工减料,拿粗制滥造的二等货以次充好。”
“你……”
什邡拉住林昇,按住他的肩膀,扭头看向蒋绍明,说:“蒋老板似乎对林家的事格外关注。”
蒋绍明得意一笑:“林家纸坊是益州纸业魁首,代表益州纸业的最高技艺,我多关注些有什么不对?”
什邡没作声,她当然不惧怕蒋绍明给林家使绊子,他们闹得越大,她越是能从中窃取有关石仲怀遇害的线索。
“听闻今天林家纸坊要大规模召回残次黄麻纸,所费不菲吧!若是有什么难处,我定当伸出援手,以全益州纸业名声。”蒋绍明视线越过什邡盯住林昇,看着他额角青筋奋起,心中大块。这几年在飞钱纸上吃过的亏,今日总算扬眉吐气一把。
什邡嗤笑一声:“蒋老板可真是身兼重任,望蒋老板得偿所愿吧!东哥儿,走吧!别让燕公他们等急了。”
覃东平淡淡瞥了蒋绍明一眼:“是!”
黄骠马嘶鸣一声,撒了欢儿地往前跑,硬是给蒋绍明吃了一头脸的雪粒子。
蒋绍明呸了一声,缩回马车,一把夺过身边女娘手中的茶杯重重丢在车板上:“林昇这个小王八,老子早晚要把你们林家纸坊的牌匾摘了。”
女娘嗤笑一声,蒋绍明恶狠狠地看向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说:“你笑什么?”
女娘露出一抹讥讽的笑,看着蒋绍明说:“林家在益州经营多年,你以为小小一次黄麻纸事件就能扳倒它?”
蒋绍明脸上爬满阴鸷,他冷冷地看着女娘,一把甩开她的手,整个人靠在车壁上不断地喘着粗气说:“你且看着吧!不出半年,老子一定要摘了林家纸坊的牌子。”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