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天气,风中飘荡着鲜花的清甜,竹叶随着微风打旋,落入不远处的小小活水池里。
好安静。
庞大的院落栖息在这片土地,走廊如蛇弯曲,四四方方的院落像一块块切成方格的酥梨糖。
里头的人物花鸟植被,全都是酥梨糖上巧手雕刻的点睛之笔。
厅上圈椅里慵懒坐着从未吃过酥梨糖的男人。
玄衣,墨发,薄甲,银剑,白玉的指节微微蜷曲,随后,缓缓握紧,漫不经心地用手中的银剑敲击地面。
“哒。”
“哒。”
“哒。”
“……”
下人们匍匐在地,满满的跪了一院子,浑身皆悚栗。
肃杀沉闷的气氛仍旧蔓延,压抑的好似没有尽头。
他眸色极冷,眉眼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倦怠。
今天是姜芙蕖离开国公府的第十天。
他跑死了两匹马回到府上,见到的仍旧是公府里一片不成器的画面。
“这屏风是小夫人消失前一天晚上用弓箭射过的。”
陆管家惶惶回话,“那天晚上有人把奴仆们药倒了,想来小夫人定是用弓箭反抗,不敌,然后被带走。”
“爷,我们偷偷把京城都找遍了,城外的庄子上但凡有新奴仆咱们的人都去查了一遍。还有城里的花楼酒楼,救了一百多个无辜的少女少年,但是没见到夫人在里面。”
陆管家越说越绝望,想到姜芙蕖是沈惊游的心头肉,恨不能以死谢罪。
又怕连累儿子陆小洲,一直想着怎么解决。
屏风被搬出来,上面果然有个利刃戳破的口子。
沈惊游在上面打量了很久,偏头轻笑。
那一笑的风流俊逸让院中的大半丫鬟失了神,但不过片刻,再听声音便觉恶鬼披了层温润的皮要吃人。
他的笑声也很冷,清瘦修长的手指握着剑柄,在洞旁随意一敲,声音森寒,带着压抑怒火的燥意,“你说这是芙蕖拉弓射箭弄坏的?”
陆管家,“……”
我想说这是歹人射向小夫人的,但是没血,对方不至于那么没准头,而且就只有一箭。
不是小夫人射的,还有谁啊?
总不可能是俩人射着玩,然后小夫人就被流氓匪徒给拐走了吧。
沈惊游气极,瞬间变了脸色,他起身,一脚踹倒屏风。
瞬时木屑四溅,花鸟鱼虫绣样染了灰尘脏污。
在木架倒地的闷声里,下人们瑟瑟发抖的衣物摩擦声中……
沈惊游沉金冷玉的声音仿若凌迟:“你知道芙蕖手无缚鸡之力,走路都怕磕着碰着,她就算能拉开卧房的弓,也射不出这样臂力强劲的箭。还有,这弓我不是说过,放库房 ,放库房!聋子吗?!”
他的芙蕖被亲的时候都不会换气,娇娇的,握着雪白肌肤的劲儿使大了还会留下指痕。
不愿意同他亲近的时候打他的力气跟小猫差不多,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
那身子纤纤,抱着就像抱着团云朵。
拉弓?射箭?
思及此便觉得陆管家说出来的话越发的荒唐!
”这种危险的东西不许她碰,我是不是当初回府第一天都说过!脑子呢!被狗吃了!你们几个脑袋,连院子也守不住!无能!”
沈惊游一喝,满院跪着的下人将头伏的更低,一点也不敢去看小公爷此刻的眼睛。
这还是小公爷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说出来的话还这么不得体。
陆管家好歹公府老人,儿子也跟在沈惊游身边,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要站出来。
“爷,这是陛下所赐,太冷待了怕惹人猜忌。老国公也不想太谄媚不让放正厅,只好放竹筠苑里。这弓也没多危险,爷吩咐时,我们把刀子什么的都收走了。平日里小夫人动剪刀,都有专门看顾的婆子。”
沈惊游本烦躁地闭眼,清瘦纤长的手指捏着眉心,闻听此言,抬眼看去。
“专门看顾,主子手上有几个针孔你们也不知道!废物!”
他看到了,姜芙蕖给霍瑾绣香囊手都扎破了。
那天和他亲热的时候被他吻着指尖,还说夫君,疼,我疼。
废物!
一群废物!
何必用主子亲自绣东西,偌大家财全是摆设?!
陆管家,“……”
怎么这话题越来越歪了。
“滚!”
沈惊游发了一通火,只觉得疼的浑身上下难受,一口血怄在心口,说不出的发堵。
李茂忙扶着沈惊游坐在圈椅里,倒了杯参茶给他喝。
“您不是早几天便知道小夫人偷偷出过府办牙牌路引,不会乖乖待在府上,所以才来信骗她您已经走了么?何至于发这么大的气。”
不过也确实走远了些,怕皇帝谢渐离跟踪的人以为他抗旨不走。
现在好不容易甩脱了眼线回府问话,却已经过去十天。
当真难做。
沈惊游喝了口参茶,压了压浑身的疼,那日.日鞭笞刚结束没几天,现在还在作痛。
“小夫人今天到流水城了,离着咱们北疆的府也不过百里。她觉得这是灯下黑,打量您不知道。结果自己买来给霍瑾养伤的宅子还是沈家旁支的。这钱出去了又流回府上,让人怎么说才好。”
沈惊游胳膊支在扶手,宽大白皙的右手捂住眼睛,喘着气平静心绪。
李茂又道:“您大可把江南那边的事弄清楚了再回来,信州那穆王还以为您好欺负,到处拉拢副将们,高官厚禄许着,小娘子送着,娈童都送出去一大批。爷,沈子望沈子美两兄弟能办好这差事吗?”
沈惊游动也没动,“办不好,就不必日.日跪求我把他们弄回沈氏族谱了。”
他实在很累,母亲顾金灵被休后死活不回顾家,嫁妆根本没多少,顾家那边要原封不动地要回,少一个子也不行。
而沈平章在北疆,那边东霄国新国主是个好战分子,不知怎的,父亲居然会被挑衅,出去迎战的次数越发频繁,大有种不妙之势。
时间越挤越少,偏偏谢无羁调戏芙蕖,他动手被父亲责打,对方还有脸送他去江南剿匪。
他从未这么累过。
不对。
是因为心有所求,才会觉得凭什么要这么累?
他希望占据他心力的只有姜芙蕖有关的一切,其余的,都先让路。
这个想法一天天地膨胀,吞噬了他,还有往外扩大的趋势。
“爷,您去歇歇吧。大殿下挖出来的小密道已经给堵上了,那天晚上咱们的人只是被绊住了一会儿,他并未对小夫人做过什么。倒是爷为何让我们别追小夫人呢。”
沈惊游睁开双眸,琉璃珠子清澈安宁,当真仙姿玉质的公侯之子。
只是那儒雅清隽已不在,染上层疯狂的偏执,“从她拿掉孩子时我便怀疑,芙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情瞒我。到后来找到她却哄不好。”
沈惊游侧靠住圈椅,双眼波澜不兴地盯着碎成几块的木头,心想怎么也不能回归原样屏风的形状。
好晦气。
“你不知道她有多不乖,完全和换了个人一样。”
“我怎么哄她也哄不好。”
“我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她冲我笑,我会浑身发冷。很恐惧。”
“以前觉得她是我的,属于我,谁也无法抢走。”
“现在觉得或许,是她自己想走。”
沈惊游手指扣在圈椅扶手,捏的手背青筋暴起,上面已经很淡的伤痕像肌肤上的雾气,同样模糊着现实。
“所以,我放她走,然后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李茂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沈惊游好陌生。
不像他以前的兄弟。
以前的沈惊游端方君子,循规蹈矩,虽年少轻狂,可很知道收敛。
他养身养气,不饮酒,不纵欲,甚至不过分动感情。
是个悲悯的主子。
跟着这样的主子,只要形成一套行为准则,就不会出事。
但此刻这个主子自己崩坏了。
就……
为了一个女子!
脸上不忿,心想着国公爷和夫人教养出来的郎君,怎么能沉迷女色?
脑海里自动浮现一张圆圆的,样貌可爱的脸。
她更喜欢跟颜烈一起打拳,嫌他凶。
他为什么凶她不知道吗?
哄不好姜芙蕖,间接影响了他的主子,他干嘛要对她笑脸相迎。
那个蠢阿宝!
等李茂从咒骂中回过神来,沈惊游已不知去向。
紧挨着隔壁府上的一座小院是府上堆柴的地方,此时滚动着冲天的黑色浓烟。
火很快烧到了隔壁院子,但直到隔壁院子开始高喊着“走水了”“快来救火啊”的声音,他们府上才零零散散过去几个下人,双手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喊几句意思意思,便各干各的差事走了。
被浓烟呛的流泪咳嗽的李茂,“……”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真是!
等李茂找到沈惊游,就看到他手里拿着那把御赐的弓,心不在焉地扔进了火海里。
而他旁边放着几根燃烧的加了油的火把。
沈惊游捻了捻指尖上的脏木屑,俯身捡起一根火把,利索地扔进了隔壁——太子府。
没错,如今封太子旨意已下,谢无羁已然是东宫太子。
李茂骇的脸发白,便听沈惊游慢悠悠道,“一会儿把陈嬷嬷从庄子上接过来,她给当今陛下做了几年的奶嬷嬷,因儿子在公府待的不错,晚年不在宫里,在咱们府上的庄子过活。你把她接来,说陈嬷嬷老眼昏花点着了自己的屋,烧到了太子府。而陛下御赐的弓箭便在这处供奉,也给烧完了。陛下仁善,不会怪她。”
李茂,“……”
可陈嬷嬷都八十了呀,我的爷,上哪杀人放火去啊。
这跟陆小洲那岁数大糊涂的爹非说小夫人挽弓射大雁有什么区别?
刚才还骂人呢……
这是气太子殿下夜探公府,虽然没做什么,但他心里膈应,非要讨回一笔才能撒气。
从丽妃殿对太子殿下出手,到现在眼也不眨地给太子府放火。
李茂怎么不知道他的爷这么叛逆!
沈惊游扔完最后一根火把,转身,眸色淡漠,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阴狠。
他抬起一根骨节分明的白皙食指抵在唇边,那修长白指优雅如白玉,嗓音里说不出的哑,他道:“噤声。”
李茂被那双幽深冰冷的眼睛吓住,飞快垂眸。
突然发觉,他跟沈惊游还是不一样的。
若是阿宝被欺负了,他能不能这样胆大包天?
不知道。
但一定没这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