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尚武,男子没有作他这种打扮的。
他出生时天有异象,父皇怕养不大他,从小便给他用针扎了耳孔,着火红锦衣,预示他一辈子富贵无极,性情无羁,是江山社稷之主。
所以他叫谢稷,又叫,谢无羁。
谢无羁从小被寄予厚望。
每日天不亮要练拳脚,皇帝谢渐离还要考校他学问,不得片刻空闲。
所以那时,从不做梦。
后来祭祖遇害,沦落成镇子上人人喊打的脏乞丐,每天都吃不饱,治病都花了好几年。
所以,累的也做不了梦。
再到杀了振灵坊主,顶替了对方的位置,百无聊赖地混日子。
不做皇子,有钱有闲逍遥啊,也不做梦。
倒是见到姜芙蕖开始就一直做梦。
尤其是那种特别对不起姜芙蕖的美梦……
只不过今天的梦特别奇怪。
*
梦里故事发生的时间,大概是一年前。
在昂贵画船上,刚做完一笔以命换命的振灵坊生意。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摇椅上,右脚踏地晃悠自己,手里拿着一把黑葡萄,悠哉悠哉地吃着。
湖面平静无波。
隔壁有条船,几个少女站在船头说说笑笑,她们船上有最出名的花魁娘子,长得比梦月还好看。只是泼辣,说一些可怕的鬼故事,吓得其中一个红裙戴面纱的少女往姐姐怀里躲。
梦里的他支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眼里蕴着温柔笑意,见少女要摔倒,他脸色微变,双手落在半空打算扶她怕她摔疼了。
察觉到自己犯傻,梦里的他摇头失笑,葡萄也不吃了,果酒也不喝了,招呼贺焱,“去,打听一下船上的是哪家的小娘子,尤其那个穿红衣服的,我想请她过来听曲儿。小姑娘听鬼故事多害怕。”
“马上就去,主子您等等。”
贺焱话音刚落,便听到“噗通”沉闷的落水声。
瞬间,尖叫声四起。
“有人落水了!”
“杀人了!杀人了,有贼人上船杀人了!”
“……”
梦里的谢无羁脸色一白,眼神刚转到隔壁船上搜寻少女的身影,她就跳了下去。
不,是被姐姐推下去的。
少女懂水性,却在水里遇见了一个受了重伤不停下沉的男人。
而他刚吩咐贺焱下去救人,贼人便上了他的船。
争斗间,他分心掉进湖里,男人被少女拖着正在往岸边游,他离少女越来越远。
沉入湖底之前,那些追杀男人的贼人以为他是同党,将刀砍向水中的他。
而他眼见着自己的血缠绕上远处少女的红色衣裙,亲吻她,挽留她,却,不得章法。
谢无羁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胸口几乎喘不上气,拨开衣襟,手指触摸着心脏的位置,那里肌肉鼓胀结实,白皙肌肤上没有任何伤痕,但他却觉得有人生生在那里强割下了一块肉。
是沈惊游抢走的!
是沈惊游抢走姜芙蕖。
明明没有什么先来后到,是沈惊游不要脸地抢。
谢无羁绵吐气息,眉头紧蹙,疼,还是很疼,很疼。
疼的他蜷在床上,喉头溢出一声低吟,俊俏的脸失了颜色,唇间咬出了铁腥味。
……
他仰躺在床榻,眼睛失神地盯着帐顶,刚才因疼不可抑制地急喘渐渐被另外一种东西取代。
耳中嗡嗡直响,窗外的鸟鸣虫叫声钻进耳朵,门外下人们洒扫声,贺焱走近的脚步声,最后什么声音也消失了。
梦中最后的情节让他牙根泛酸。
“请姑娘搭救。”
孽缘在低声念着咒语。
“郎君别担心,我不走。”
一道能要他命的声音占据心魂。
那是岸边的沈惊游和姜芙蕖在对话。
这是大概一年前发生过的事,那时候他被贺焱救上岸,迷迷糊糊听见他们说话。
后来事情过去太久,他都记不清了。
只是那种不甘心的情绪一直存在。
那时候他以为是老二谢行欢搞事……
原来他很早就见过姜芙蕖。
但因为没看清他们的脸,一直想不起来。
如果沈惊游不出现,姜芙蕖被推下船,他就会着急跳下去,和姜芙蕖在岸边说话的就是他。
当赘婿的是他,和姜芙蕖来京城,或者隐居的就是他。
根本没沈惊游的事!
他双眼猩红,缓缓攥紧手指。
凭什么?!
贺焱推门而入时,谢无羁却未像往常一样起来,而是躺在床榻上,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杀意。
他咳嗽两声,摸了摸即将不保的脖子,还是一跪倒地,双手捧着信件道:“殿下,臣找到了竹筠苑里姜小姐写给昭毅将军的和离书。”
谢无羁方才还沉浸在仇恨愤怒中,闻听此言,从床榻起身,一把拿过贺焱手上的信。
“这是在姜小姐枕头底下找到的。”贺焱为难说完,偷偷看了谢无羁一眼。
就见谢无羁一会儿笑,一会儿抱着信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里,胳膊肘戳在扶手,右手修长食指搭在眉头,对那信爱不释手。
“我就知道媳妇儿是我的,错过了一次,那也得还给我。”
谢无羁一遍遍读着信,笑望着贺焱。
“你瞧,多有骨气,是我的媳妇儿,我心都要化了,她怎么这么贴心。今天晚上,我就抱她回这里,再也不去那破烂儿屋受欺负。”
贺焱把心一横,在地上又磕了个大的,“可是殿下,姜小姐跑了!”
他忐忑地抬头瞅一眼瞬间石化的谢无羁。
“应该是昨天晚上您去过后,她顺着咱们挖的土洞跑的。带着阿宝和霍瑾,三个人一大早就雇马车出了城门。咱们的人在城门口看见极像姜小姐的人乔装打扮,而且隔壁国公府都乱的鬼哭狼嚎的。姜小姐走之前把下人院锁死,我从竹筠苑拿走信的时候,那个老管家披头散发趴在地上哭的好不可怜。”
谢无羁转动僵住的眼珠,好看的唇上下开合,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答应的,我今天还去看她。怎……会走呢。”
“她……”
谢无羁反反复复地盯着那封给沈惊游的和离书,视线定在其中一行——
“三则是芙蕖此生再不想沉溺男女之情……”
她骗了他。
昨天还说让他听话少动杀孽,原来是在告别。
捏信的指尖因用力发白不过血,谢无羁霍然站起。
片刻后,又神色平静地将信收好,放入床榻暗格里。
“有用。”他自言自语。
“等沈惊游回来,老子让他亲眼见着自己怎么被休的。”
谢无羁眸色发冷,贺焱伺候他穿好四爪蟒袍,精密绣纹盘踞前胸,滔天权势尽在举手投足之间。
贺焱提醒,“殿下,姜小姐跑了,我们……”
谢无羁声音冷冷,理了理袖口褶皱,踏着蟒纹皂靴迈出门槛,“自有沈惊游这孽缘讨她厌恶,我何必如此。”
贺焱噤声,抬头瞧着谢无羁走动间微风吹起的衣摆,只觉得俊逸超凡间,染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之气。
*
躺在牛车稻草上,并排和阿宝霍瑾一起望着蓝天吃饼的姜芙蕖此刻满心欢喜。
她离京城五十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