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玉落换了一身颜色俏丽的衣裙,只是褙子依然结成绸花,遮着胸口和脖颈。
她一改往日素面朝天,鬓发随意的装扮,精心梳了个精神的双鬟望仙髻,脸上仔细地敷了英粉,腮边和眼角的胭脂一样不缺,又画了一对温柔的小山眉。
她嘴唇上虽然还涂着那种常用的艳红唇脂,但又用极细的圭笔沾着乌紫色的唇脂在嘴角勾勒出了两道向上的线条,还把唇珠小心地勾勒了出来,乌紫色的唇脂形成了假阴影的效果,把她的双唇衬托得丰润娇憨,仿佛嘴角随时都在上扬微笑。
孟得鹿在脑中瞬间给这种微笑的唇妆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媚奴娇”。
玉落所用的乌紫色唇脂也正是出自她的手笔,一日,她偶然在街头看到一名女童贪吃桑葚,把整个嘴巴全染成了乌紫色,从中得到了灵感,便和富千金商量着用紫色的朝颜花和龙胆花调制出了乌紫色的唇脂。
她们的本意是把乌紫唇脂供给孝期不便浓妆艳抹,又按捺不住爱美之心的女子所用,不想,这东西一摆上货架便立刻在坊间掀起一股新时尚,爱美的大唐女子们为追求标新立异,纷纷把双唇染成了乌紫色,美其名曰“注乌”,如今这乌紫唇脂落到玉落手中,又被她独具匠心地玩出了新的花样。
“注乌”风尚的意外流行大大超乎了孟得鹿和富千金二人的意料,她们这才发觉坊间那些看起来墨守成规的女子们心里其实早就厌倦了千篇一律的规训,即便她们暂时无力挣脱现实的束缚,也要在自己的衣裙上,妆发间寻找着一切可以叛逆的契机!
大唐女子用彩色胭脂在额间和脸上绘制花子的风气由来已久,但久而久之,胭脂彩绘已经不足以满足她们的爱美之心了,于是她们纷纷发挥慧心巧思,别出心裁地把彩纸、鱼鳞、羽毛等物剪成花形,更有奢华者,不惜把金、银碾成薄薄的箔片,用珍珠装点了贴在脸上进行装饰,名曰“花钿”。
身为平康坊第一赌坊老板娘,玉落没有选择贵重的金银花钿,反而只折了一对蜻蜓翅膀,用金漆细细描了翅膀的纹路,贴在额头上。
阳光一照,翠金色的蜻蜓翅膀光泽灵动,栩栩如生,仿佛预示着当玉落从钱县令手中接过和离判决书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结束了枯井无波的活寡生涯,可以随心所欲,展翅高飞了!
看着玉落双目中多了几分鲜见的少女神采,孟得鹿瞬间忘记了自己是来盘问命案线索的,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发自内心地恭贺起来。
“恭喜老板娘重获自由之身!从今日起,老板娘不必再把终身浪费在一个负心汉身上了,愿老板娘惜取春光,余生只为自己而活。”
玉落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中突然闪过一丝苦涩,只微微颔首算作答礼,然后又问:“二位有何贵干?”
蒋沉还在编借口,孟得鹿已早有准备,“蒋帅刚才在路口遇着一位算命先生,说他这个时辰有财神关照,赌运极佳,所以想来试试手气,不会耽搁太久,请玉落老板娘通融一二。”
蒋沉急忙跟着点头哈腰,“老板娘见笑,算命先生说过了这个时辰,在下的财运就散了,在下干的是苦差事,收入实在微薄,财神爷难得疼在下一回,在下实在舍不得推却!”
玉落被蒋沉的样子逗笑了,“只是我今日休店,没有别的客人,蒋帅要跟谁玩呢?”
蒋沉正巴不得能有个机会能和玉落交谈,赶紧打蛇顺杆儿爬,“那就劳烦老板娘坐庄,陪在下玩上几局吧!”
玉落也不推辞,从骰盅中倒出六颗骰子扔在桌上,款款落座,“好吧,一会儿我要和贵客赌把大的,就先拿蒋帅热热手吧。”
玉落今天精心地化了全妆,这让孟得鹿能更清晰地看清她的五官,或者说,能更容易通过妆容窥探她的心声了——
刚才,玉落提到“贵宾”时,一双小山眉先是短暂地上扬了一下,然后又迅速下落,像有流星趁着夜色划过山峰,父亲在官场上人缘极好,天天宾客盈门,但只有在封迎木到家里分赃时,父亲的双眉才会不自觉地这样闪动,久而久之,孟得鹿便得出结论:这样微小的神情意味着主人对客人发自内心的欢迎,可见玉落是真心期待着那位“贵宾”的到来。
蒋沉已经在赌桌边坐好,从怀里掏出捂得热乎乎的一贯钱,小心翼翼得仿佛从胸口掏出来的不是铜板,而是他的心肝。
“蒋帅,愿赌服输哪。”玉落的语气好像在哄三岁的孩子不要贪玩弄丢了手中的糖瓜。
蒋沉局促,他知道若不是一会儿有贵客登门,就凭自己这一贯钱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摸一摸这赌坊中的镇店之宝的。
黑底红字的骰子虽然是兽骨所制,但摊在掌心里却有一种像玉一样的温润,它们微微颤动,把一种生命的余温从蒋沉的掌心传到五指,又顺着血脉直达心房,让他的心旌也跟着微微震颤起来。
他瞬间和这掌中之物有了心灵感应,好像呼唤一声名字它就能应声。
“难道,真是我的财运到了?”
他恍惚着扔下骰子,又努力地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归到案件上来。
“老板娘有没有听说封府小公子遇害的事情?”
“这么大的事情,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我怎么会没有听说?可惜了封府好大的家产,生不出儿子来也没人继承……”玉落叹了口气,一对小山眉不自觉地向下压了压。
骰子在骰盅里骨碌碌地转着,几局下来,小输小赢,让蒋沉提不起精神。
“封夫人对夫君愧疚不已,自请下堂,算起来,那夫人也已经年过四十,身心俱伤,家破人亡,还要被休回娘家,真是可怜啊……老板娘怎么看?”
玉落双眉一条下压一条上扬,斜挑起来,掷骰子的动作好像也不经意地加重了两分。
“蒋帅真以为封夫人是因为愧疚才自请下堂?”
蒋沉一怔,反问:“不然呢?”
玉落轻轻摇了摇头,却答非所问,“在这赌坊中有个稳赢的秘诀,蒋帅想知道吗?”
蒋沉眼尖,看见玉落身后挂着一幅黑底红字的简对,顺口念了出来,“回头是岸,不赌为赢?”
玉落点了点头,“正是!对于女人来说,嫁人是一生最大的一场豪赌,封夫人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了封侍郎身上,结果却一输再输,封侍郎本身就有几房宠妾,为求儿子,最近又新纳了一房小妾,封夫人与其等着来日妾室们生出儿子,丈夫宠妾灭妻,倒不如现在及早抽身,至少,她还能护住自己仅剩的女儿,我敢断言,封夫人对封侍郎的心情绝不是愧疚,而是灰心,决定在这场豪赌中收手止损,免得最终连性命都要输光!所以,从表面上看,封夫人是请求夫君休弃自己,实际上,却是她从心底想要休弃夫君了。”
不知不觉间,玉落的双眉也跟着舒展开来,如果说刚才她的眉宇之间还像是被迷雾瘴气笼罩的山峦,眼下却已经是虹销雨霁,晴空万里。
孟得鹿十分笃定,此刻的玉落对于封夫人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妒恨,反而有着深深的欣赏!
蒋沉听得出神,刚掷出手的骰子停了,竟是从一到六的“一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