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芸轩作为平康坊第一舞坊,每天登门拜师学艺和卖身投靠的人都络绎不绝,今日也不例外。
身为店里的都知,孟得鹿平时除了献舞待客之外,还要协助漫香管理众人的生活,监督众人练习技艺,店中选拔新人也必须经过她和漫香的双重拍板才能作数。
只是,今日上门投靠的少女既不像舞伎一样四肢修长,头小颈细,又不像乐伎一样十指纤细而有力,反而生得身材瘦小干瘪,手脚骨节宽大,她身上也没穿衣裙,只穿着一套男子干农活时穿的小袖短衣,还戴着一张面具,把整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众人,不由令孟得鹿心生好奇。
“你看起来不像学习过舞乐的……”
“姐姐慧眼,小女子名唤珉娘,从小练习杂耍柔术……”
“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少女面具下的眸子心虚地闪动了几下,嗫嚅回复,“师父说……这样可以吸引看官的好奇心,能招揽到更多的客人……”
孟得鹿点了点头,“那你有什么拿手的本事?展示展示吧……”
珉娘立刻跪地磕了个响头,接着身体向前一冲,平趴在地,双腿蝎子摆尾似的一甩,竟贴着整个后背反折过来,把双脚踏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店中众姐妹见珉娘衣着寒酸,口齿土气,原本没把她放在眼中,眼下却都惊呼着围拢过来,禁不住地议论纷纷。
“她会不会把自己的腰生生折断啊……”
“我们从小受过师父多少打骂,下了多少苦功,才练出这一身舞技,想不到跟这小丫头一比,倒是人外有人了……”
“啧啧,我们练出这一身舞艺,就已经吃了太多苦头了,她能练出这样的绝技,背地里还真不知道是遭受了多少折磨呢……”
听着众人的议论,珉娘更加有意炫技,伸手把双脚扯到腮边,将身体一拱,圈成个铜钱似的圆形,扬起脸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招财进宝”,俨然是跑江湖撂地卖艺的习气。
然后,她放开双脚,用足尖点地,双腿像与腰部完全脱节似的绕着上半身跑了两圈,莫说众人自愧不如,就连丛林中身体最柔软的巨蟒见了也要甘拜下风。
“四海逢源!”
接着,她头顶地面倒立,双腿施展一招乌龙绞柱,旋风而起,引得众人连连拍掌欢呼。
众人的喝彩大大鼓舞了珉娘的自信,得意忘形地越转越快,却一个不留神把脸上的面具甩脱出去,身体也在慌乱之下失去平衡,重重跌落在地!
众人这才看清她脸上有一片巴掌大的暗红疤痕,从左额到左边颧骨,覆盖了大半张脸,仿佛是投胎时太磨蹭,被暴躁的阎王爷一个巴掌扇在脸上留下的印记。
众人连连惊呼后退,孟得鹿连忙稳住大家,沉住气询问珉娘。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珉娘双目中已蓄满泪水,自责地搓着打了补丁的衣角答道:“我出生时阿爷嫌弃我是个女孩,就随手把我扔进了火盆,想把我烧死,幸亏娘把我从火里抢了出来,我才命大活了下来,只是脸上这的丑疤却永远去不掉了……”
人群沉默了片刻,随后响起了阵阵同情的哀叹惋惜,珉娘知道投靠无望,失望地拾起面具,告辞离去。
“等等!”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漫香却突然一拍桌子,大呼一声,“留下!”
众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
“娘挑人的眼光向来是最挑剔最苛刻的,这回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自从前些日子在府上接待过徐喻后,崔国南又挑了个吉日在平康坊设下“青云宴”,正式恭贺他登科得官。
孟得鹿以一曲剑器舞出席助兴,赢得满堂喝彩,舞至精彩处,她腰间那条精致的腰带更是随着翻转的腰肢不时飞扬,看得人眼花缭乱。
崔国南饶有兴致,“得鹿娘子这条腰带好别致,老夫看得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孟得鹿取下腰带摆在桌上,只见那腰带由一条宽约三指的绣花丝绸制成,上面竖向悬挂着几幅长约一尺,宽一掌的彩绸,每片彩绸上都绣着精美的图案,绣片之间还间隔悬挂着香囊,玉佩,流苏等精巧的小物件,当孟得鹿把它系在腰间旋转起舞时,精美的绣片和饰品就会像走马灯似的依次展示在看官面前,令人目不暇接,着实新鲜。
孟得鹿恭敬解释:“侍郎见笑,这是我根据朝堂上百官所佩戴的蹀躞带亲自设计的腰带。”
“蹀躞带”便是指用来悬挂物品和饰品的皮质腰带,它起源于北方游牧民族,北方牧民居无定所,为了适应马上生活的需要,他们经常用绳子把必需的生活物品捆在腰上,随身携带,这样的风尚传到中原,渐渐地,便演变产生了这种同时兼具装饰功能和实用功能的蹀躞带。
蹀躞带的带身多用皮革制成,根据佩戴者身份的不同,带身上会像镶嵌大铆钉一样镶嵌着不同数目和材质的带銙,每只带銙下都钉着一条约两指宽的窄皮带,用来悬挂物品或佩戴饰品。
孟得鹿接着道:“百官的蹀躞带上经常悬挂七件必备的物件,分别是针筒、刀子、佩刀、虎骨哕厥、砺石、火石袋和契苾真,俗称‘蹀躞七事’,我把它们改成了女子常用的香囊、玉佩等物,再配上精巧的绣图,起名叫‘蝶偕带’,取个‘彩蝶偕飞’的好彩头。”
崔国南撩起蝶偕带细细把玩,赞不绝口,“原来如此!这条腰带不仅构思精巧,做工细致,名字取得更好,好一个‘蝶偕’,好一个‘彩蝶偕飞’!”
他神思一转,又笑意盈盈地看向漫香,“说到‘彩蝶偕飞’,老夫想顺情做个月老,成就一对佳偶,不知道老板娘愿不愿意给老夫几份薄面?”
漫香听出崔国南话中有话,不敢顺竿乱爬,只得迟疑地问:“小妇人愚钝,还请侍郎明示……”
刚才孟得鹿献舞时,徐喻看得如痴如醉,忘情的神情早被崔国南尽收眼底。
他本就有意拉拢徐喻,现在,看到徐喻对孟得鹿如此倾心,更是正中下怀,决定顺水推舟,利用孟得鹿把徐喻彻底拴住!
“老板娘是风月场上的老人了,怎么这时候却装起糊涂来了?得鹿娘子和徐御史郎才女貌,是摆在眼前的一对璧人,老夫愿意替徐御史求个亲,得鹿娘子放心,解籍批文,彩礼聘金全部包在老夫身上,一定不叫娘子受委屈!”
孟得鹿闻言暗惊,慌忙行礼推辞。
“小女子资质平庸,出身低微,不配服侍徐御史,徐御史少年得志,才貌并举,应该另选良配才是……”
徐喻白皙的脸皮更涨得通红,也求饶似的连连拱手。
“座主不要取笑门生了,眼下,门生刚入仕途,有幸得到朝廷委以重任,自当鞠躬尽瘁,万万不敢贪恋儿女情长,误了替圣人效力!”
崔国南一挥手,“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圣人又哪能不体恤这人之常情啊?更何况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本来就是人间两大美事,不言啊,你就不必推辞了,你父母双亡,老夫今日托个大,这婚姻大事便由老夫替你做主了!”
此言一出,孟得鹿,漫香,徐喻脸上都露出了“大难临头”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