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中午我就去找了村长,将想法告诉他后,很快就得到了几样工具。他并没有要我的纸和笔,而是让我留着,说不定还会有用。
高颖也得到了一些干粮,目前我和高颖手里有的物资够我们在沙滩撑一段时间了。但我还嫌不够,想着明天再去和村里的几名猎户交换一些风干鹿肉,并请教一下打猎的技巧。抵达沙滩后可能会有较长的空闲时间,我和高颖可以按照这些技巧尝试打猎。
一眨眼就到了晚上,时间对于我来说还是那样的快。
今天夜里非常安静,门外蛰伏的小虫似乎是在前几天唱得太过卖力,哑了嗓子。
我坐在床上,开始整理前段时间的记录。我忘记是从哪天开始断了记录,也并不想重新翻阅追寻,于是只把它们折好后放进背包里,其中艾伦和安娜的手稿引出我万千思绪,我最后还是把他俩的手稿放进背包最底层,再拉上拉锁,不再见到。
在我做完一切准备休息时,突然响起几声敲门声。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夜里敲响我的房门,我疑惑地看向那扇单薄的木板,身子也慢慢向那边移动。
敲门声第二遍响起,依旧很轻,小心翼翼的。
此时,我也来到了门前,突然感觉到有一股紧张的感觉从屋外穿透过木门传来。
“谁?”我同样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
“我,高颖。”
“高颖?”
确实是高颖的声音,我放心地开了门。刚一开门,就有一个娇小的黑色身影钻了进来。
我问道:“怎么了?”
高颖先环视了一下我的房间,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讨要到的物资上。
“怎么了?”我又问了一遍,我觉得高颖有些怪怪的。
“没什么。”高颖回过神来对我说道,“你要到物资了,很顺利吗?”
我点点头,说道:“村长人很好。我还想明天去看看能不能借到一些打猎用具,我们可以自己尝试打猎,或许可以在沙滩待得更久一点。”
“没有时间了,我想今晚就走。”高颖摇摇头,“也许就差这一两天的时间,我们就会与那支勘察队错过。”
“但现有的物资还是不足以支撑我们在沙滩生活太长时间。”
“没关系,有了工具就够了,我们还可以制作些简单的陷阱,能捕猎到兔子之类的动物就行。沙滩在每次退潮后也可能会留下一些小螃蟹之类的东西,我们可以每天都去收集。”
“我认为至少等到明天,再多一点儿食物更保险。我们不知道要尝试多久才能猎到动物。”我回道。
然而高颖依旧坚持:“不,现在就走。”
“你为什么执意要现在走?给我个理由。”
“预感,强烈的预感。相信我,我们要现在走才能正好与那支勘察队汇合。”
“如果现在不走的话,你的预感会告诉你,我们会刚好与那支勘察队错过。”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得分秒必争。”
“预感这东西太扯了,这根本不能算理由!”
“是真的,你难道就没有过有某种感觉特别强烈的时候吗?这叫做第六感,人偶尔就是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非常非常的准。”
我还是觉得很扯,拒绝道:“我们不会与他们错过的,没有充足的食物,我们在沙滩待不了太久。”
“怎么不会错过?他们很可能已经在沙滩等了有几天了,可能早就联系了总部,明天一早就会有飞行器来接他们回去了。如果飞行器明早到的话,你能确定我们能追上它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准备妥当的话,现在出发完全没问题,但关键的是——”
“没什么好担心的。”高颖打断道,“如果我们食物不够了,再回来就好了。”
“但要是我们回去的时候他们来了呢,这就错过了。”
“那我们可以分开行动,一个人留在沙滩,一个人回村庄拿补给。”
“这太危险了,我们应该一起行动。”我再次否定。
高颖开始表现得生气,愤愤地冲我低声吼道:“你担心这儿,担心那儿。说到底不就是认为我所谓的预感是在鬼扯,不愿意和我现在出发吗?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走,你大可以准备的妥妥当当之后再慢悠悠地出发。但如果我先见到了那支勘察队,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我会恳求他们等着你,无论多久,因为我,不会丢下自己的同伴!”
听到高颖如此说,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妥协道:“那也要知会村长一声吧,不辞而别可不太好。”
“真没时间留给我们了,如果你同意的话,那就让我们快走吧!”高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见高颖如此坚决,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缓缓点了头表示同意。
“谢谢。”高颖整个人迅速放松下来,又重复了刚才的话,“我一直觉得如果今晚不出发,我们就会与那支勘察队刚好擦肩错过。我总有这种预感,就像有人一直在耳边提醒我。”
“你太紧张了,免不了胡思乱想,要尝试放松,放松下来就会好很多。”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那你先回去准备下,我也收拾收拾,把能带的都带上。”
“好的,我现在就回去拿背包,咱们在村口集合。”高颖走时还不忘嘱咐,“给村长留张纸条吧,希望他能理解我们的不辞而别。”说完,高颖就已经消失在屋外的黑暗中。
今天的夜晚不仅安静,还要比往常更漆黑。我注意到天上蒙了一大片乌云,捂得月亮透不过气来,家乡的强光也被乌云掠夺了去。
在高颖离开后,我尽快收拾好行李,给村长留下一张关于辞别的纸条后,悄然闪进黑夜里。借着漆黑的夜色,我如鬼魅在安静的村庄里闪烁着,期间或许是因为害怕黑暗,我一直觉得四面的屋子像长了眼睛,一直在盯着我。
我后背汗毛耸立,终于到了村口,而高颖还没有到。我找了一棵老树在旁边站着,身后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仔细盯着小径与村口。
等了有一会儿,我还没看见高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心里渐渐生出些着急,又过了会儿,焦急彻底在心底爆发。
高颖那么坚定地劝说我现在出发,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她自己又这么磨叽?
难道是遇到危险了?
我立刻站起身回到小径上,却突然发现高颖的身影才出现在村口。
“你干嘛去了?”
在夜里不自觉的放低说话音量可能是个习惯,不过压低声音说话非常别扭,让我的语气显得暴躁。当然,我确实也有点不耐烦,但我真的不想表现出来,我不想再给她压力。
“我去准备了点东西。”
好在高颖应该没察觉到我的语气有什么问题,她对我亮了亮她那塞得满满的背包。
“走吧。”我点点头,以为她又从几户关系不错的人家那儿要到了物资。
我们顺着小径一路在黑暗里穿行,这让我想起了前几天,高颖拉着我在黑暗里一头撞进黑松林。落叶被踩在脚下,发出清脆的沙沙声,泥土越来越松软。小溪似乎就在前面,我听到了流水声,等到再近一点,即便夜色深沉黑暗,我也看见了一丁点波光。
来到小溪旁,高颖停下脚步看着一旁树梢上的猫头鹰,我也将目光投过去。其实在今天如此黑暗的夜里,我都几乎无法捕捉到那只猫头鹰的轮廓,但那只猫头鹰的眼睛又散发着让人难以忽视的亮光,整个眼神看起来内敛而深邃。
我们害怕这只猫头鹰也会对我们不怀好意,于是不约而同的放轻脚步,尽量不引起它的注意。
突然,猫头鹰窜下树梢,这吓了我们一跳,基本上与猫头鹰振动翅膀是同一时间,我们就已经本能地迈步朝前逃去。然而事实证明猫头鹰对我们没兴趣,它的目的地是另一边的草丛,可能只是朝一只在夜里活动的田鼠扑去。
虚惊一场,看来被黑夜裹挟的两人的神经太过紧绷。
我们沿着小溪继续前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明显感觉出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泥泞。等到了天明前,东方开始有些蒙蒙亮起的时候,我们抵达了黑松林向湿地过渡的地带。我们在此地休息到太阳高高挂起,然后继续前行。用不了多久,湿地就完全展现在我们眼前。
又是一片绿色摆在开阔的视野里,我仍未习惯这种绿色,看在眼里,依旧带着厌恶的情绪。
这段路程更加泥泞难行,沿着水道,稍有不慎就会一只脚滑落进小溪里。周围有许多低矮树木或是杂草扎根在黝黑的水面里,水面并不安静,有些一直在冒着气泡,而有些则不断散开,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河道仿佛知道我们的想法,十分友善地将我们带到远离积水的地方。
一处地势开始抬高,我们大抵上已经来到了湿地中部。白鹭占据了大片积水,空气变得吵闹起来。等到地势再次开始下降,湿地就即将要被我们抛在身后。日光温暖了溪水,从里面冒出几只灰黑色的脑袋,在用圆溜溜的黑眼球看了我们一下之后又迅速隐没。
高颖告诉我这是江豚。
一片低矮的柏树浸泡在积水里,水面纹丝不动,漂浮在水面上的落叶和树枝也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静止。柏树林里没有虫鸣,没有鸟啼,没有某种水生动物咕哝出的水泡,与在湿地中嬉戏的白鹭相比,这片土地宁静祥和。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这种舒适让我误认为这里不是地面。
从这里眺望,就已经能远远看见海面。那边风平浪静,一派祥和。金色沙滩与深蓝色海洋相互冲突,似乎都在做着某种无声的抵抗。
水面惊起一个浪花,几滴水珠溅到脸上。打破这份安宁的是一颗浸满鲜血的子弹,一股脑地钻进安静的水面里。
我低头打量自己的胸口——衣衫凌乱还带着一块又一块泥土污渍,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忽然感觉高颖柔软的身体倒向了我,我莫名其妙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张大嘴巴,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眼泪啪嗒啪嗒止不住地滴了下来,与她胸前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她的双眼已经失去了神采,只有嘴巴还有些急促而又轻微的呼吸,不过很快就被泉涌的鲜血堵住,胸口也不再起伏。
“不……不……”我终于发出了点声音。
“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指挥官不知从哪里疯喊着跳出来,面目可憎,从头到尾肮脏不堪,浑身散发着一股腥臭味。我注意到他少了一只翅膀,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凝结。
我彻底缓了过来,一边抱着高颖一边鼓起勇气向他咆哮:“你他妈在干什么!”
指挥官一直朝我“嘿嘿嘿”地笑着,端起枪,用黑漆漆的枪口指着我,嘴里还在不断念叨:“任务,任务,我完成了,我做到了!该你了,该你了,该你了,放过我——像你答应我的那样!”
“打死我,混蛋,你他妈有种就朝我脑袋开上一枪!”我已经完全不管不顾,高颖身体上不断流失的温度让我觉得害怕,也让我觉得愤怒。我不知道指挥官为什么没死,更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但他开枪打死高颖是事实——他彻头彻尾发了疯!
“啊——啊!混蛋,该你履行承诺了,放过我!”
指挥官撕破了嗓子发出怪叫,扣住扳机的食指不停的颤抖,脸上密布的狰狞皱纹表明着他正做着痛苦的挣扎。他哭了起来,近乎嚎啕大哭,枪口也在剧烈抖动,晃动不停。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摧毁了他的神经,让他临近崩溃。
指挥官怪叫一声,声音像是一只发情的沸沸。他把枪举起,没了瞄准器的遮挡,我能清楚看到在他脸上是一种怎样的状态:眼泪和鼻涕混着泥巴糊在脸上,与纵横交错的皱纹和伤口一起,书写崩溃与狰狞。
他转过头纵身跳进黝黑的水面里,一直把枪举过头顶,疯着跑掉。就算他的身影已经被水面所吞没,可我仍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阵哭喊,那些鲜血……我根本搞不清状况,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都令我感觉到自己正处于虚幻中,强烈的日光更是加重了这种感觉……我还能思考的,脑子里所能拥有的就只有为什么——各种为什么。高颖的头无力地埋在我怀里,我瞪大眼睛抱着她前后摇摆,一边试图从不真切中挣脱出来,一边还幻想用体温弥补回高颖身上失去的温度。
我根本难以从悲伤中走出,期盼她能活过来,别让我孤身一人待在这里。然而时间过得越久,高颖死去的事实就越不能被遮掩。我最后紧紧拥抱了她一下,然后站起身,打算把她带去其他地方。
高颖肯定不喜欢这些柏树,我不能将她就这么留在这里。
我找了块阴凉而又平整的土地,对死人来说,这里会少有阳光来打扰。我将她放在一边,用手刨开松软的泥土,嘴里还不断胡乱说上一些祝福祈求。
我为我死去的队友挖了第一个坟墓,把躺在一边的高颖再次抱起,轻轻放了进去。我再次有些不舍,高颖身上仍旧柔软温热的肌肤,让我难以放手。
我让她双手合十摆在小腹前,摆正面庞,尽量看上去美丽端庄一些。事实上我并不需要做些什么,她面庞平静,姿态优美,已经看上去非常好了。若不是胸前的红色太过扎眼,我根本找不到把她留在这里的理由。
话说我的胸前也染上了鲜血,是不是也要一同躺进去?
我站起身,到不远处为她摘了朵艳丽的花朵,放在她胸前。又想了想,最终伸手摘下了一直挂在高颖脖子上的相机。
开机,聚焦,按下快门。
我给高颖拍了张照片。
就这样了,我对自己说,最后打量了她一番。
等我把土填埋上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我来到小溪边,清洗掉脸上的泥土与泪水后,再去拿高颖的背包。
她的背包很沉,比我的沉了两倍不止,难怪看上去高颖肩上的压力如此沉重。但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些什么?我一边思考,一边把拉链打开。
拉链拉开的那一刹那,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后悔——映入眼帘的是一层黑色的石头,每一块都有手掌般大小。我一点一点把它们取出,直到背包里空无一物。
我盯着这些石头,仿佛它们全都压在我心上。
最后,我做了一个让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我把石头重新装回带到高颖坟墓前,再把石头取出垒砌起来,让背包压在石头最底层……
我盯着自己的杰作,心想远远望去,一定很像一块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