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细小微妙,类似撞击某种障碍所发出的声音吵醒。这声音逐渐加剧,我立即警觉地坐了起来,发现其他人也听到了这阵声音。
我们一齐看向窗帘,窗帘边缘的缝隙闪烁着足够明亮的月光。
“怎么回事?”
“不知道,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
“安静,安静。不管是什么,希望不是冲我们来的。”
“可别发现咱们。”
“这是折断树枝弄出来的动静吧。”
“不对吧,是有什么在飞吧?我好像听到了扇动翅膀发出的声音。”
我未发一言,呆愣的看着从窗帘边缘溜进来的苍白月光。从我心底涌起一阵疲惫与麻木,惊骇也不会缺席,它一旦现身,便会压过所有情绪的锋芒。
变数接踵而来。我感觉喘不上气儿。
难道这片森林真的要如此折磨我们,将我们逼上绝路吗?
渐渐地,我内心的恐惧有一部分开始转化为愤怒。
指挥官快速站起,掀开窗帘一角,月光映照在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只听见轰隆声在耳边越来越响——有什么凶煞正从远处赶来,越来越近,将所有挡路碍事的树干树枝纷纷斩断。
“有东西来了,我看不清。”指挥官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嘴巴微张,脸皮微微颤抖。
我紧贴着墙面,强撑着站了起来,对指挥官问道:“什么来了,你在说什么?”
指挥官无动于衷。我迫切的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正在朝我们袭来。是什么东西如此疯狂残暴,声势浩大。
“我快疯了!”安娜的声音夹杂着疲惫与焦躁,“指挥官,到底怎么了?”
然而指挥官依旧毫无反应,我注意到他的双腿好像有些颤抖,整个人的身形变得飘忽不定。
看着这个呆立的家伙,突然感觉有一股恼火从我心底窜了上来,甚至压制住了占据我大脑的恐惧与疲惫。
正当我想冲到指挥官旁边时,刺眼的光亮突然从被掀开的窗帘那里涌了进来,一下子抱住了指挥官。
随后从天花板上传来一声巨响。这声音于我们头顶的一点炸开,并快速向四周扩散,力量之大竟使房屋跟着颤动起来。
被光亮吞没的指挥官像是被狠狠推了一把似得,一个踉跄从窗前向后跌落,后背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地上。然而他只是抽搐了下嘴角,旋即便迅速翻身,不停地在地上快速摸索。
等到再次站起来时,他已经将枪口对准了窗户。
他好像突然恢复了清明,一扫先前呆若木鸡的样子。
第二声响动迟迟没有传来,就好像那个庞然大物忽然失了兴致,转身放弃。
先前躁动的窗帘逐渐变得安分,安安静静地挡住窗户,平滑顺从,看不到一丝褶皱。
闪烁的光亮从缝隙里消失不见,窗外的一切声音都如同石沉大海,听不到虫鸣风响,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无声,无光。
静悄悄,静悄悄的……
突然!
“嘭!哗啦!”
电光火石之间,窗户玻璃炸裂破碎。碎片从我眼前划过,溅出几滴血珠。
“跑!”与此同时,指挥官大吼一声,枪火瞬间笼罩了整间屋子。
我们没看见敌人,我们夺门而逃。
子弹迎向飞溅的玻璃碎片,一同将窗帘撕碎。
我回头看到大量黑色飞鸟疯狂涌入。
指挥官紧随我身后,一把将房门重重关上。房门玻璃上布满了鲜血与肉糜,这些黑鸟用血肉换来了玻璃上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这道门坚持不了多久。
我们只能继续逃,走廊里充斥着凌乱慌张的脚步,而我却只能听见房间里令人毛骨悚然的翅膀扑腾声。向下的楼梯近在眼前,看着月光留下的影子,我却忽然停下脚步。
“别去那儿,这里!”
我想我是对的。有什么东西正在顺着楼梯爬上来,速度很快,在它完全暴露出声响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层。天花板与地板同时颤栗,我闻到了咸湿刺鼻的海水味儿,仿佛从楼下涌上来的是在风暴搅乱下的海水。
我们立马调转方向奔逃,打算楼道另一边的楼梯处。
的确有什么东西上来了,它愤怒地怒吼。指挥官同样在怒吼,手中的突击步枪散发出一阵青烟。除了海水味儿,还有一股烧焦刺鼻的味道。我疯狂奔跑不敢停下,直到拐角处才打算呼喊正在孤军奋战的指挥官。
然而我忽然借着火光与月光,看到尽头的楼梯口有着一大滩明显老旧的烧焦痕迹,在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分布着许多弹孔。
但此时,恐惧一直催促着我不要多想,我高声大吼:“走!”
若是丢掉步枪肯定能跑得快些,可那是我们最大的依仗。指挥官不愿丢掉,因此跑起来显得笨重扭捏。而他身后的东西则动作矫健,速度飞快,带着强有力的冲击疯狂追逐。
走廊侧边的房门被轰然撞开,密密麻麻的黑色飞鸟一股脑儿的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迸裂出滚烫的血水,一下子扑在指挥官后背。飞鸟与那团带着海水味儿的黑暗撞在一起,一齐跌落在走廊上。
指挥官一个箭步从我面前擦过,我飞快关上大门。门后传来难以令人忍受的吼叫声,悲痛而哀绝。
一楼地板上铺着一层黑色油脂,一股浓郁的腥臭味扑鼻而来。道路尽头的走廊仿若褶皱扭曲,带着曲折的琉璃色。我们不敢停留片刻,直接从窗口逃走。然而半堵墙壁忽然炸裂开来,我被甩出去一段很远的距离,在一片土地上不停翻滚,身体还不断承受着尘埃与碎屑。
我终于停下,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传来半点撕裂的痛楚,只是大脑有些发懵,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其他。
“起来,我们快走!”
这是在跟我说话吗?我愣愣地躺在地上,看见大楼顶层的玻璃全然碎裂,黑色飞鸟从大楼里向四方涌去,发出惊天动地的鸟鸣。接着是第三层、第二层,成千上万只黑鸟争相涌出。
玻璃碎片从高空坠落,恰好扎进我眼里,然而我仍旧无痛无感,也没有看见飞溅出来的鲜血,只是眼前更加模糊,耳畔响起轰鸣。那是黑鸟扇动翅膀带来的轰鸣。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扶起。
“你在发什么呆,想死吗?”那个声音听上去很愤怒。
我一只手依靠着一个人的手臂,踉跄站起,另一只手在四处摸索,寻找其他可供支撑的东西。我找到了一个坚实平滑的依靠,总觉得像是一堵墙。
我能够平稳地站起来了,也看得清每个人的面庞,只是仍旧看不清那栋建筑。不过这是件好事,毕竟那个怪物现在还在大楼里。
我们朝着大门逃去,恰巧路过那栋废弃的海洋馆。敞开着的大门里一直向外吹着一股阴风,里面夹杂着熟悉的腥臭海水味儿。天空闪过一道耀眼的紫色闪电,惊雷随之炸响。
海洋馆里的海水翻涌而出,泛起幽绿色的光芒。光芒之下,躲藏起来的骸骨发出咯咯的冷笑。
如死人梦呓。
一直有东西在身后追赶我们,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即便我们跑出动物园,逃进森林;纵使我们逃得再快,它都一直在追赶,锲而不舍。
它撞倒大楼,跳进海水,追出铁门。在我们身后散发出耀眼的紫光,晕眩的光芒于黑暗中张牙舞爪,向周围延展,具有张力。土地如流沙般向后陷去,景色带着黑暗向我们涌来……它更近了,我们拼命逃跑。
鬼火在两侧的树林里闪烁跳动,山鸟看不见踪影,只在隐秘处发出急促嘶哑的啼鸣,有些地方混乱成一团,只等我投去目光,又骤然铺平。
我的双腿机械般地快速运动着,呼吸完全跟不上身体所需,大脑一片空白。许多东西跳出视野,又像是在视野里未曾移动半步。有东西在我脑子里使劲摇晃,我的肺快要炸开了!大片的血丝疯狂爬上双眼。
然而它还在后面,粗重的呼吸打在我脖子上,湿润,还有根本无法抹去的海味儿。
我们发了疯,时间也跟着发疯。
太阳竟然从左边升起,温暖的阳光照亮我半边侧脸,也熄灭跳动的鬼火。云层倏忽向后退去,黑暗一下子无迹可寻,最多只有树木投下的阴影。像极了斗转星移,一切变得愈发不可控制。
对于时间,我变得麻木;对于我正在经历的,更是感到无比沮丧。它仍然在后面追逐,除了已经消散的紫色的光,并没有其他值得欣慰庆幸的。我仍能感受到它的气息,只要稍一停下脚步,就会被柔软的躯壳或是咸湿的海水吞没。
我不行了……已经呼吸不上来什么,眼前更是模糊一片,肺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爆炸。
有什么能让我在逃离时也能休息一下自己破烂不堪的肺?
我可能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感觉自己慢了下来,有绵软的东西扶住了我肩膀,把我向后拖着。
“我受不了了!”
我听到来自安娜的尖叫,余光里有一团黑影飞跃而起,我愣了两秒,起初还以为又是哪个跳出视线的景色。
等我回过神来,安娜已经飞过了树梢。蔚蓝色的天空非常刺眼,以我看来,安娜跳进了蓝火里。我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要!”
可看到安娜洋溢着幸福舒适的面庞,我的呼喊显得软弱无力,甚至自己也有些动摇——飞翔不需要我们付出什么,还可以缓解我就要垮掉的内脏。
有个声音不断在我耳边低语:“看啊!飞翔就是那种既能逃跑,又很轻松的方式。”
安娜尽情地伸展翅膀,融入进那片蓝天,她还能投下一片阴影,模糊掉景色。
如果用飞的方式,它一定追不上我。这快是我仅有的思维了,也是那声低语告诉我的事实。
“飞吧,飞吧。只要张开翅膀你就能轻松逃走。”
不,不行!我的心怦然跳动,嗓子有点儿甘甜。而在远方,一阵急促的长啼鸣像是在呼应我。森林刮起了一阵风,我的听力随着力气的消失殆尽而减弱许多,但我仍听到树叶发出沙沙声。
这种声音分明是为了掩盖什么,一定有什么从四周景色里突然跳出,又受到森林的竭力伪装。
“快下来,猛禽!是猛禽!”
猛禽。我听到高颖的喊叫声,心弦一颤,猛然想起我们被禁止飞翔的原因。
正在飞翔的安娜有些惊慌,两只美丽的翅膀明显正在风中打颤,乱了节奏。我看得出来她想降落,然而一切发生的太快,任谁都来不及反应。
一道利箭突然从一边冲出,几根白色的羽毛从空中落下,染着殷红的鲜血。
指挥官在第一时间举起枪,但安娜与猛禽纠缠在一起,他根本无法瞄准。他把枪举起又把枪放下,再举起再放下,眼睛里透露出绝望。
安娜在高声尖叫,在呼救,在挣扎。
我们无能为力,只能漠视。
又有几只黑色的猛禽张开利爪扑向了她,鲜血不断从空中洒落,惨叫声不绝于耳。它们已经撕碎了安娜的一只翅膀,她本应该坠落,然而两只猛禽死死钳住她另一半身体——它们在分尸、分食。
安娜依旧在尖叫,依旧在呼救,依旧在挣扎。
我们无能为力,能闭上眼睛却无法关紧耳朵。攥紧拳头,继续奔跑。为什么消逝的气力没有夺取我最后一丝意识与听力?
一滴血珠滴落在我唇边,同时散发着甘甜与腥味。
安娜还想继续尖叫,继续呼救,继续挣扎。但声音越来越小,挣扎越来越微弱。
我在最后一刻睁开眼睛,就像在水里闭气很久。
安娜的尸体碎片从空中坠落,恰巧落在我们面前,淋满鲜血的肉块与泥土混在一起,一点一点下渗。
四周树木花草同时打了个颤,似乎整座森林在都为之兴奋。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喊叫出来,脚下被突然出现在地上的树根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抬起头,我看见属于安娜的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