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书仙官落笔的手抖了抖,看着滴落纸上的墨迹,仍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凌霄殿上着实已经几个万年没有这样的声音了。
帝后娘娘方才的几个疑问也算是温声柔和,这么多年在九重天上,帝后娘娘更是一贯宽厚仁善,自然娘娘这般地位,也没几个想不开,犯事犯到娘娘跟前。近些年,娘娘同灵山境的真人菩萨常常坐而论道,一幅菩萨心肠修的更加宽仁。故而,突然这样声色俱厉的两个字,如此掷地有声,让殿上众仙,连带着天帝都被帝后娘娘的反应惊得愣了一瞬。
陌桑神君自然也颇感意外,侧身看着一脸庄严凝重的帝后。末址之战后一直到如今,九重天其实一直很是平顺,除了予绎失踪万年让帝后一直劳神挂心之外,并无旁的事情让帝后娘娘展现出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但是忆及当年,帝后还不是帝后的时候,也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披甲上战场,统领四海水军,麾下莫敢不从的一位受人景仰的女仙。成亲之后,帝后娘娘同天帝同坐凌霄殿,理六界事时,其实也甚是雷厉风行。
陌桑既觉得陌生,又觉得很是熟悉。当初妖鬼之乱时,她正孕育予绎,迟娑襄助九重天平叛之时,同她亦有一番情意,二人性格着实有些相似之处。
而从未见识过的柌彤可是被吓到了,帝后娘娘说出“不可”两个字时,她正在斟茶,若不是这么多年心态历练的稳了不少,方才这样一声,她定然就在凌霄殿上失态了。
天帝愣了一刹后,冕旒之后的面色更是看不清,但却并未说话。倒是性情急躁些的圣先真君回过味来,反问道:“娘娘这是何意?当初一役莫非娘娘忘了,此时拒绝臣下的提议,莫非妇人之仁?”
“放肆。”
跟着天帝声音一道的,是一道无形的力扇在了圣先真君的脸上,实打实的一声脆响,冲击之下圣先真君倒在地上。柌彤见真君一脸不可思议,眼神飘忽不定,正不知道发生了,她心中却猛然想起了此前玄明少思天中,遇到广泽神君的场景,这个耳光的声音实在如出一辙。
“圣先真君,退下。”天帝呵退道。
圣先真君捂脸起身,正欲退下,却又停下,道:“娘娘,方才末将以下犯上,自有天条律例惩罚,朝会之后末将自当领罚。不过末将不明白,娘娘为何不允?陛下,末将乃领兵之帅,总可以问一个原因吧?”
天帝微微侧首,道:“帝后,孤也不甚明白。”
帝后娘娘看了一眼予绎,又想到这两日的事情,对着正等着她回答的天帝,露出了一些柌彤不曾看过的表情,有不解亦有不屑。帝后娘娘笑了笑,往昔她已经用了许多年去遗忘,似乎也忘的差不多了,但近些时日却又总在心中浮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帝后又恢复到往日温风和煦的声音,慢慢回道:“陛下,方才争执一番,不是没个定论?圣先真君所说,‘为六界秩序计,为凡世生灵计’皆是不错,但‘为神族威名计’本宫却不这样认为。以莫须有的罪名讨伐异界,不分善恶,罔顾生灵,此绝非陛下治下之道。若今次圣先神君所提,载于史册,万世之后,六界当如何议论陛下?九重天又何以统辖六界?若今次以此为由,议定讨伐之事,此战之后,魔族、妖族甚至鬼族皆可以此名义,扰乱陛下之治,六界太平何存?”
天帝没有什么其他表情,帝后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理由论据皆是充分,毫无辩驳之余地,天帝便只是回过头去,再次垂眸看向殿中,道:“帝后所说,不错。众卿谨记,错杀勿放非九重天之道,更非神族之道。”
“是。”众仙皆拜。
“陛下。”一直板正着听朝会议论的司律星君,卷起手中文簿,突然上前,道:“臣有疑义,拜请陛下解惑。”
天帝看着殿中的司律星君,冕旒之后的目光变得更加尖锐,道:“准。”
“方才大殿下陈明此案所查线索,亦同二殿下、陌桑神君在线索一事上各执一词,意见不一,稍有辩论实属正常,臣认为此乃‘事越辩越清,理越辩越明’,是凌霄议事公正严明的体现。不过,臣听其中一项,颇感不解,大殿下追查一路,在大荒芽岛九凤一族的雷电阵法之下,仍逃脱的那名罪魁,同另一位末址之境女子的容貌一致。还有其后帝后娘娘的沉鸣梭所织的线索图幅,臣斗胆一猜,陌桑神君在大荒,定然看到那同末址女子一样的罪魁,因此反倒是证明了一路相随的末址女子并非祸首。”
司律星君话至此处,顿了下来,看了一眼上首的天帝和施施然的陌桑神君。
无人答话,司律星君便继续道:“但,众仙家亦知道,易容之术、分身之术于稍有修为的,无论神魔妖鬼皆并非难事,那……对能够承担一界一境命数之人来说,是否更并非难事?沉鸣梭所指无根山,众仙家心中皆知其意思,那里当年发生了什么,区区万年也不可能忘记。”
“司律星君到底想说什么?”予绎看着这位,一直是天帝治理六界得力干将的司律星君,声音沉重。司律星君思维一贯敏捷,九重天上辩天条论律法,无人能出其右。这番言论,绝非要将此前已经冷下来的话头给打个总结。
“殿下,臣并未质疑殿下包庇之意。只是,臣所想的是,当年一役自是末址之境大败,以一界之君身死魂灭羽化无极,和末址之境一境消失将大战落下帷幕,如今,带领此界复苏之人难道对九重天就没有恨意?末址之境以吸食凡间执瘴而成,如今虽有听闻其已被净化,但若是以天创世天命之力,以凡间动乱消亡为饵,动摇神族辖六界治理凡世兴旺的根基,不也是复仇的一线希望吗?”
此话一出,凌霄殿上议论之声又起。陌桑神君看着这位其貌不扬,此前九重天上所见皆是刚正的神仙,竟然能在几人的话语里头总结说出这样一番,而且话里话外,意思清晰,逻辑顺畅,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是,这桩事情,秘辛多年,皆缄口不言的事情,如此随意轻松地在今日提出,若说是他本人的意思,或是心直口快脱口而出未及多想,恐怕场上没人会信。
“放肆。”天帝声音带着盛怒,“司律星君所说予绎‘包庇’,是说孤教子无方吗?”
“陛下,臣口不择言,出言不逊,朝会之后自按律例接受惩罚。”
“司律星君此言说的有理。”予绎冷笑道,“若本殿下有包庇之意,司律星君当如何?”
“绎儿……”帝后娘娘制止道,予绎这句话,能作出的文章实在太多了。
司律星君面不改色,朝予绎一拜,道:“殿下若真有此意,自当陛下圣断。但依照律例,需受雷刑三十六道后,除去修为根基,以常人之身入凡间,受轮回三世之苦,回归之后再重新练就修为”
“司律星君多虑了。”天帝制止司律星君道,“其余诸卿可有其他意见?”
师宝天尊放下了手中拂尘,看着禄存星君‘撺掇’他几次的眼神,叹了口气,今次本来自己不想卷入是非之中,但此时事关殿下,他不得不卷入了。遂起身朝天帝道:“陛下,臣有一言。”
“准。”
“臣以为,此事各执一词暂无定论,既然凡间之祸已成定局,先又偃旗息鼓,当务之急当请司命星君密切关注凡间异动,若有线索当及时禀明予绎探查。而末址之境此人亦当留意,陛下可派仙官至无根山,监视末址之境是否亦有异动。而当年战事声势浩大,万年才过,许多受到波及的凡世需要继续修养生意。
“依臣愚见,妄动兵刃并非上策,既为异界,若无不臣之心,无越界之举,亦可和平相处。九重天既握有神权,掌命格之轮,辖理六界,但对六界之外的异境也并非无容人之量,九重天当有神族气度。臣有一策,报请陛下裁定。九重天可派使者入末址之境,与末址之境商议和平相处之事,若凡间之祸并非来自末址之境,想必末址新君定当愿意摒弃前嫌,同九重天共同寻找这背后之力。神族同魔族可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如今区区异界且方复苏,必有百废待兴,天帝仁慈,自不会与其斤斤计较。”
师宝天尊一番话说的颇有章法,很是符合他一贯作风。陌桑神君笑了笑,道:“以化干戈为玉帛之法,替代讨伐,本君以为,是为上策。”
天帝听完,面色凝滞更加沉重,殿上极静,显得陌桑神君扇子的声音极其清晰,天帝看了一眼帝后,眼神之中像是问询一般,帝后娘娘点了点头,道:“陌桑神君之意,也是本宫的意思。”
“既然如此。今日此事,暂无定论,师宝天尊所请,孤自会考虑。朝会之后,司命星君与禄存星君多留意凡间之事。下界而来几位仙家暂留九重天,待此事水落石出之后再行离开。”
“陛下圣明。”
众仙拜完,立在原地,等着司仪仙官宣读朝会结束之辞,然而却半晌未有声音。只听见远处有似有捆仙锁链曳地之,皆向殿外望去,只见几位天兵仙将押着一位仙娥正向凌霄殿而来。
柌彤也朝外看去,随着其身影向上,柌彤看清,前来的正是此前看到过的仙娥今如夜。而帝后娘娘亦看着她,默默叹了口气,转身同柌彤道:“倚宸宫中偏殿收拾好了吗?”
“是,昨日依娘娘吩咐,收拾妥当,雷刑之后的灵药去侍药医仙处讨来不少。”
“医仙没多问?”帝后娘娘问道。
“柌彤谨记娘娘之命,只说是小仙推算近些日子恐有雷劫之刑,讨要一些灵药以备不时之需。但……医仙似乎早有准备,灵药给了不少给小仙。”柌彤想到昨日去药王宫中讨药的情景,虽说自己承着帝后娘娘的面子,即使不说原因,医仙还是会给药。但是毕竟雷刑灵药,所炼并不容易,且天界明令,雷刑之药所得所出皆需记载明确,故自己还是找了一番说辞。
怪的是,自己说完之后,医仙却变戏法一般,给了一个筐子,五色瓶瓶罐罐,好些还是自己认不得的,同自己说了一大段,雷刑之后用药须知,一日十二时辰,各个时辰用药的计量和先后,等等。
柌彤懵了一番,回宫之后,将医仙交代细细写下,同筐子一道放置在了倚宸宫的偏殿中。
帝后听罢柌彤所报,点了点头,看向了大殿下商焱处。
仙娥今如夜已经入殿,模样仍同柌彤当年认识之时没有什么变化,此时身上的捆仙锁链将她的一身外裳灼破,鲜红的血迹渗了出来,又被锁链吸食,身上数道伤痕,让今如夜形容凌乱之中,多了许多憔悴。
“司律,领罚之前,再同众卿讲一讲下跪仙娥所犯何事。”天帝道。
“陛下,既然儿臣今日所禀已经暂结,陛下有其他所议之事,容儿臣告退。”商焱突然先于司律星君道。
天帝却道:“一同听一听,恐同你所禀之事有关。”
“……是。”
商焱没有看今如夜,但却能够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后背。而柌彤也同样注意到,商焱所请被拒绝之后,今如夜的脸上荡漾开一抹看起来尤为酸涩的笑意。
啧啧啧,即使憔悴,即使酸涩,今如夜的笑容还是如此勾人。
柌彤一直盯着今如夜,看着这个勾人的妩媚笑容之后,好像还有几丝惨淡,也是,不知犯了多大的事情,才能当得上在今日的场合之下,于凌霄殿上审议。难道,今如夜就是……那个祸乱凡世,覆灭多处人间的罪魁?
柌彤不敢想,回过神正听到司律星君说到“良渚之国现妖物作乱,巡视此地的仙官追查因果,乃是由在此的织昼仙子背后指使,虽这妖物作乱并未酿成严重后果,亦无凡间生灵伤亡,但经巡视仙官翻阅凡世运转记录,却发现这桩事情同二位殿下有些渊源,同时,在这处凡世查到与其他覆灭凡世相同的气息,故将织昼仙子今如夜押解入九重天,等候陛下发落。”
“商焱?你说。”天帝朝着商焱正言厉色道,“良渚之地,为何织昼仙子会背后指使妖物作乱?你是不知此地之重?”
“陛下。”今如夜脸上露出惊惶,道:“陛下,此事同大殿下没有关系,是小仙一时糊涂……”
“混账,陛下在问大殿下,你这个小仙竟敢如此放肆,不知天高地厚。”予绎打断今如夜后,见她不明所以一脸错愕,心中一沉,朝着天帝道:“陛下,此事由儿臣来说吧!良渚境内现为祸凡世之人气息,儿臣暗中追查寻到线索,故而请织昼仙子安排了一出戏想要引那人出来,但却一时未能成功,反是造成凡间多日动荡,此事乃儿臣之责,请陛下责罚。”
商焱并不知道予绎为何出来胡说一通,但是此时一贯严明的他确实慌了神,良渚的事情瞒不过天帝,或者说,今如夜被押解入九重天的时候,天帝便已经知晓因果,予绎这般做,意义何在?
天帝听完予绎语焉不详的一段陈述,沉吟未语,只是盯住商焱,半晌又道:
“商焱,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