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倾然幼时,便被父亲与爷爷告知,你是未来的太子妃,是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曹倾然不想当皇后。
当皇后要练琴练到手抽筋,举不起筷子吃饭,当皇后要绣花绣到满手针眼,绣布上的血印比绣印还多,当皇后还要写练字描画练到天明,心情暴躁到想要毁了全世界。
学不好,就会被大人们关禁闭,不给饭吃,只给两碗水解渴。
那时,曹倾然很羡慕窗外自由飞翔的小鸟。
她不喜欢琴棋书画,也不喜欢管理内宅,她想像曹家男儿一样舞刀弄枪,想一鞭子抽死这些逼迫她做不喜欢之事的曹家人。
可她反抗不了,没有权势的她,饿得没力气的她,只能低头完成家族所给予的任务,成为曹家想要她成为的太子妃和皇后。
好在……太子他挺英俊的。
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少年,为人谦和待人亲近,从不视女子为柔弱愚钝之物,他曾坦诚地夸赞过她比他这个太子还要优秀,也认为这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属。
曹家人更是因此以为,他们的培养方向是对的。
“太子就喜欢你这种知书达礼、琴棋书画皆擅长的才女。”
可他们错了。
在看到有了好感的未来夫君望向花宁那缱绻又隐忍的眼神时,曹倾然就意识到,曹家彻彻底底错了。
太子不喜欢知书达礼、温顺稳重的女子。
他喜欢的,是张扬明艳、武术惊绝的女子,是她原本想要成为的模样。
她曾为此付出的一切,练到指骨痛的手指、饿到抽筋的肠胃、为了练习仪态而被戒尺抽得站不稳的小腿,都在红衣少女飒爽扬鞭的那一刻,成为了笑话。
曹倾然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嫉妒。
三分嫉妒花宁没有家族的压迫,三分嫉妒花宁美得善得令她自惭形秽,三分嫉妒花宁不需要苦练琴棋书画,可以肆意的仗剑天涯,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
还有一分嫉妒,是她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太子,她却只偏爱那病弱的少常卿,让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吃尽暗自爱慕的苦头。
可曹倾然又恨不起来花宁。
她喜欢花宁,就像喜欢另一个自己。
充满生机力的少女,让曹倾然能够想象出,若自己是江湖儿女,会是怎样恣意自在的模样。
她曾庆幸花宁爱的是少常卿。
后来,她又嫉恨花宁爱的不是太子。
若花宁爱的是太子,或许自己早已封心锁爱,专注于朝堂权谋,为自己未来的皇儿铺平登基大路,而不至于对太子生出多余的喜欢,又总想妄图插入两人之间,期望他们二人的眼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喜欢。
嫉妒。
自卑。
悲怨。
这些情绪杂乱得让曹倾然宛若溺水的泳者一般,她擅长隐匿自己的情绪,却也因此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沼。
表面风轻云淡,实则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压死曹倾然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发现谢承泽像极了当年的少常卿,太过纯净无暇。
那年,曹家忌惮花宁,唯恐建帝宠爱花贵妃,想要将她腹中的孩儿立为太子。
他们不断给曹倾然施压,想要让曹倾然杀了谢承泽。
曹倾然下不了手。
因为她知道,花宁腹中的孩儿,是少常卿的孩子。
少常卿乃是很好的人,曹倾然再怎么不堪,也不想他唯一的血脉死于自己手中。
为了反抗,她逐渐将手伸进曹家势力之中,顶着曹家巨大的压力,看着谢承泽的降生。
他真可爱啊。
长得和她娘如出一辙。
幼童才学会说话,便眨着一双雪亮的大眼睛,朝她稚嫩地喊着“母后”。
母后,抱抱。
母后,背背。
母后,剥果果。
她怎会不喜欢这个孩子呢?可她也惧怕着这个聪慧敏感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孩子。
他的眼神在告诉她,他能看出她对他的忌惮和不愿承认的喜欢。
所以他试图靠近她,想要得到她说出口的爱。
曹倾然偏生不给。
她对谢承泽不冷不热,看着没有安全感的幼童想法子讨好她,心中隐秘地欢喜,又自嘲地唾弃。
她竟然将这种手段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太可悲了。
可曹倾然忍不住。
她近乎贪婪地享受着这种主导权,她不再嫉妒花宁拥有着她想要的一切,因为她最爱的儿子在渴望自己的“喜欢”。
所以,在看到年幼的谢承泽爬向刚出生的谢瑾瑜,抱着谢瑾瑜甜甜的喊弟弟,满心满眼地想一直陪着谢瑾瑜睡觉玩耍时,曹倾然心底再度升起了另一种嫉妒。
对亲生儿子的嫉妒。
她对谢瑾瑜并无情感,那时的她已经不喜欢建帝了,这块从身上掉下来的肉,不过是她为了稳住曹家,能够让她逐渐夺权的工具。
现在这个工具,抢走了她唯一可以主导的东西。
曹倾然不准许谢承泽再接近谢瑾瑜,甚至开始不准许其他后妃的子女接近谢承泽,宫里的女人们忌惮她曹家势大,怕她对孩子们下手,因此皆是默契地远离承欢殿。
曹倾然要谢承泽孤单,孤单到他只能讨好自己才能拥有一点来自旁人的喜欢。
她自诩足够了解谢承泽,这个孩子仿佛天生需要汲取旁人的喜欢,即便花宁和建帝给予了他足够的亲情,但他总是渴望更多,希望所有人都能够喜欢他。
她是这么这么认为的。
直到谢承泽发现了谢瑾瑜身上的伤,头一次朝着建帝发了火,为了给谢瑾瑜疗伤和安慰,寒冬腊月爬进东宫寝殿那冰冷的被窝,只为了给谢瑾瑜暖脚暖手,为此落下了寒病。
她恍然明白,不是谢承泽渴望爱。
而是他在爱旁人。
爱那个妄图主导他孤立他的坏母后,也爱那个嫉妒得想要将他推入冰湖的太子弟弟。
所以他遵守承诺不靠近谢瑾瑜,也因为疼爱弟弟而与自己抗争、打破承诺。
她心软了。
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她开始专注于权谋,扫清一切可能挡住谢瑾瑜**的阻碍,谢守均的才学与武艺天赋那时已经初显雏形,比当年的建帝还要优秀,假以时日必然会超越谢瑾瑜,为他的太子之路增添诸多麻烦。
她意图毒死谢守均,怎料那宫女为了儿子竟然自尽,留下遗书恳求建帝不要为谢守均请学士教课。
曹倾然虽对谢瑾瑜无母子之情,但她却并非不理解这种情感,她留了谢守均一命,只在曹家催促的时候,才会做做样子下毒。
怎料她的儿子却是比她狠多了。
竟然直接将谢守均送去了边关。
昔日忍辱负重的幼痛,早已不知何时长出了利爪,培养出了自己的势力,还学会了用满身的伤痕博得承欢殿那位的怜爱,如同他的母亲一般,开始主导谢承泽的情感生活。
看着谢承泽如少常卿一般护佑着谢瑾瑜,看着谢瑾瑜对谢承泽的眼神愈发病态偏执,曹倾然怕了。
曹倾然轻而易举地意识到,如果她继续容忍谢承泽陪在谢瑾瑜的身边,她和谢瑾瑜将会沦落为怎样的下场。
她已经因为花宁,这辈子都陷入了无法自愈的境地。
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也因为谢承泽陷入同样的处境。
那样她就太可悲了。
她想分离这两人。
可她对谢承泽下不了手。
怎么办?
该怎么办?
曹倾然日渐憔悴,自幼照顾她的青嬷嬷心疼她,得知了曹倾然的想法,出了一趟宫。
再回来时,奉上了魂香。
“娘娘,取来对方的血滴于香头,八字埋于香底,此魂香一点,便可换其魂。”青嬷嬷叮嘱道,“若灭,则魂回。”
曹倾然盯着魂香盯了一夜,最终点燃了那支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