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止罹出了城,看向一望无际的密林,竟有种无处容身之感,敛去心头杂念,沈止罹钻入密林隐匿行踪,往平镇赶去。
言叔墓前的小傀儡已经发了新枝,根系深深埋入地下,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看到沈止罹时便将腿拔出来。
沈止罹带了一坛好酒,静静跪在墓前,将丛生的杂草一点点清理干净,一旁依偎着墓碑的傀儡伸出一节枝桠,娇嫩新叶搔着沈止罹掌心。
沈止罹唇角勾起笑,轻轻挠了挠簌簌颤动的叶芽,枝桠怕痒般的迅速收回去,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沈止罹看向字迹斑驳的墓碑,轻轻拂去其上尘土,拿过一旁的酒坛,打开酒封,醇厚的酒香散发出来。
清亮酒液洒至墓前,枝桠被酒香吸引,悄悄探过来接了零星几滴酒液,喝醉般的晃晃。
沈止罹垂眸看着摇摇晃晃的枝桠,温声道:“言叔,我沈家覆灭已有了眉目,止罹此去便是查探。”
“止罹无能,杀害你的人至今仍然逍遥法外,言叔莫急,纵使止罹身死,定会帮您报仇!”沈止罹啜饮一口酒液,眼中似寒冰。
下摆已被酒液沾湿,酒香四溢,沈止罹将最后一点酒液洒在墓前,声音低沉下来:“止罹不孝,此去怕是再无归期,便让小傀儡护你,也全了我的一片心。”
日头逐渐升高,林中虫鸣愈发聒噪,沈止罹站起身,身形晃了两下,扶着树站稳了。
言叔身死后十数年无人收尸,尸身早已呈白骨模样,连坟茔都小小的,若不是他成了废人,想回到平镇了此残生,怕是一辈子也不曾知晓。
是啊,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哪会管凡人死活呢?在褚如刃眼中,自己不过是杀了一个老乞儿罢了,怕是还会嫌弃这乞儿的血脏了他的灵剑吧?
沈止罹膝盖刺痛,他却恍若未觉,像是借着这刺痛惩罚自己般。
褚如刃有错,虚灵有错,可最大的错是谁呢?是自己,是抛下言叔独自上山的自己,若不是自己只顾修行,言叔何至于身死十余年才被发现?
沈止罹双腿虚软,跪在地上的膝盖红的快要淌血,可他一步一步走的坚定。
凡人又如何?布衣一怒,血溅五步,自己身无牵挂,日夜煎熬,褚如刃和虚灵怕是也不会料到,会有蚂蚁一般的凡人,夜夜辗转难眠,只为取他们性命吧?
到了山下,沈止罹取出舆图,指尖点在睿王封地上。
滕云越拜别樊清尘,踏上灵剑下山,满心雀跃下,还不忘给沈止罹带上他喜欢的糕点。
木生堂早早便挂了幌,新鲜感过去,铺子里少有人来,更何况是清晨,刘婶和伙计守在铺子里,桃桃乱着头发拿着木梳跑出来要阿娘梳头,门口的青涩桃果散发着清香。
滕云越并未打扰他们,从侧门进去了,拎着的糕点晃晃荡荡,甜香顺着油纸包的缝隙发散出来。
沈止罹房间还没开,想来应是还未起,廊下堆放着刻好的木刻,滕云越送的那套刻刀摆在案上,一切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分别。
滕云越坐在廊下,收拾了木屑,将糕点放在案上,静静等着沈止罹睡醒起来。
眼看着过了沈止罹常起的时辰,滕云越看着纹丝未动的房门,有些焦躁,又想起沈止罹身子弱,多睡些也是好的,按下那股躁动,滕云越将刻好的木刻收进库房。
又过了一刻钟,房内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滕云越心中不安越来越盛,终是忍不住站起敲了敲门。
门内似是无人在,一丝声响没有,滕云越知道沈止罹每次晨起都要晃神片刻,并未放在心上。
片刻后,滕云越又敲了敲门,门内安静极了,滕云越回想起昨日沈止罹那番交代后事的话,心重重一跳,扬声唤道:“止罹?”
滕云越并未听到回应,连翻身的动静都没有,心下一沉,手上使了力推开门,门并未锁,只是稍稍阖上,滕云越眼疾手快地将快要撞上的门握住,侧头看向屏风后。
这么大的动静,止罹此刻也应当醒了,可屏风后依旧没有动静,滕云越心直直垂下,边轻声唤着止罹,便阖上门往里走。
屏风后被褥整整齐齐,并未有人睡过的模样,滕云越面色沉下来,快步走进去,纸页翻动的声音传来,滕云越心头一跳,转身看过去。
镇纸压着的宣纸随着吹进房内的风翻起一角,又落下去。
滕云越心头不安愈发浓重,在看到宣纸上的字迹时,终于爆发,滕云越看着纸上堪称遗书的字迹,心痛如绞,执剑时极稳的手此刻微微发着颤。
滕云越心重重垂下去,身形摇晃一瞬,无力地坐在圆背椅上,看着手中薄薄的宣纸双目发直。
脑中不断回想着昨日走之前沈止罹所说的一字一句,自己怎么会这么迟钝呢?明明当时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不是吗?
滕云越颓然坐在椅子上,无力地捂着眼,止罹身子那样差,好好将养着都会发烧风寒,出门在外如何照顾自己呢?
是我的错,滕云越想着,心内充满了对自己的厌弃,自己昨日不该对止罹那么冷漠,止罹抱着桃桃一路走回来,多累啊。
自己不该怀疑止罹的,止罹性子温吞,是自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也是自己逼的止罹远走,外面危机重重,止罹有这样病弱,如何活下去呢?
滕云越双目赤红,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站起身翻找,对,自己送了沈止罹玉圭的,掐诀便可以找到止罹踪迹。
在房间四处翻找的滕云越,猛然在床头找到那块出自自己手的玉圭,动作猛然止住。
滕云越心头像是破了个大洞,无尽的空茫顺着洞口充斥整个心房,滕云越看着手上的玉圭,蓦然嗤笑一声,浑身泄了力,瘫坐在脚踏上。
床帐被滕云越先前的翻找落下来,将滕云越颓然坐在脚踏上的身影遮住,房内静谧,水液打在玉圭上的声响清晰无比。
充满沈止罹气息的房内,高大的人影蜷成一团,被手遮住的脸上,清晰的泪痕浮现,一滴滴打在玉圭上。
街上传来货郎的吆喝声,桃桃趴在柜台上玩着手上的小鸟,听见吆喝,忙不迭跳下柜台,跑到门外托着脸颊看着担着货架的货郎。
刘婶坐在铺子一角,给桃桃缝着新衣,伙计摆着货架上的木刻。
更远一点,巡防的任天宗弟子腰间门牌晃荡,从四面八方赶来遴选的少年嘻嘻哈哈,青涩脸庞上毫无阴霾。
问心境有人进有人出,宗门里,樊清尘和一众好友抱臂看着问心境,时不时说上两句话,问心境波纹浮动,踏进宗门的少年皆是满脸喜色。
主殿内,进进出出的长老汇报着最新动向,宗主品着茶,看着问心境前的盛况,一脸许可。
而在熙熙攘攘的南市,不起眼的铺子内院,颇负盛名的剑道魁首,抱着自己的玉圭满心悔恨,为他的救命恩人,为他的挚友,亦为他心内已经萌芽、无法宣之于口的爱。
沈止罹按着砰砰跳的心口,虚虚喘了几口气,扶着树干坐在树枝上,未曾停下一刻的奔波在此时停了下来。
他慢慢抚着胸口,心内估算着自己走了多远,身子每况愈下,往日一个时辰的路程,如今却走了两个时辰有余。
沈止罹颤颤扶着树干,空荡荡的胃袋叫嚣着饥饿,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沈止罹放开神识,顺着水声探去。
十里外,隐在林中的潺潺小溪发出叮咚水声,溪边还有不少小动物喝水。
沈止罹睁开眼,抵唇闷咳几声,压下咳意,沈止罹撑着树干站起身,朝着神识探查到的地方赶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溪边的动物,草丛微微颤动,一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一道身影自林间走出,墨发披散在身后,草草束起,并未戴冠。
沈止罹挽起下摆,蹲下身将水壶装满水,一只小鸟落在沈止罹左手边,沈止罹侧头望去,小鸟鸣叫几声,细枝般的爪子跳几下,浸在溪水里,鸟儿黑豆似的眼睛眨了眨,环顾一圈,垂下头啄了几下水面。
发觉并没有危险,鸟儿往溪水中间跳了跳,扑腾几下翅膀,溪水被扬起,复又落下。
沈止罹被这难得的静谧浸染,稍稍放松了下心神,蹲在溪边看着鸟儿戏水。
水珠从鸟儿羽毛上滑落,在阳光照射下,墨黑的羽毛显得五彩斑斓。
鸟儿翅膀拍打着,水流打着转穿过鸟儿双腿,落下的水珠溅到溪边,沈止罹含笑看着扑腾的鸟儿,余光看见从鸟儿身上落下的水珠浮在水面上,不消片刻便融入水中。
沈止罹笑意一顿,若有所思般地伸出手,掌心舀起水,高高扬起,掌心的手顺着掌侧滴落在水面上,少许细小的水珠落在水面上,并未立刻融进水中,而是悬浮在水面上,片刻后才融进水面。
被这响动惊到的鸟儿转头向这边看来,垂头蹲在溪边的少年猛然抬起头,吓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沈止罹惊喜抬头,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得到了答案,欢喜溢满心房,沈止罹提着水壶猛然站起身,耳边传来刺耳的哨鸣声,眼前一片漆黑,胸腔翻江倒海般躁动。
身上的不适并未冲淡心中欢喜,沈止罹踉跄几步,扶着树干缓和着这阵不适,心中盘算着,需得尽快找个安全位置。
眼前墨黑缓慢褪去,沈止罹晃晃头,神识铺散开,一寸寸扫过密林,终于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
沈止罹放出傀儡扶着自己,朝查探到的山洞走去。
放出傀儡守着洞口,燃起火堆将水煮开,在这个空档,沈止罹盘腿坐好,闭上眼睛,神识沉入识海,识海中挤挤挨挨的水珠互不相融,仿佛颗颗圆润的珍珠。
沈止罹分出一丝神识探入其中一颗水滴,调动其中浩瀚的神念,冲击着水滴外层的薄膜。
薄膜附在水滴之上,和水滴恍若一体,薄如蝉翼,而从内部冲破时,薄膜仿佛铁板一般,纵使沈止罹神念化针,也无法刺出一丝缝隙。
沈止罹脑中犹如针扎般刺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七窍中渗出,而沈止罹无暇他顾,一次次调动神念冲击着那层薄膜,随着他的一次次冲击,七窍中渗出的血染红衣襟。
小锅中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细小的水泡从锅底升起,到了水面时变成稍大的水泡,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啵”一声,破裂成肉眼难见的水汽,落入水面。
冲击了近一个时辰的沈止罹,在自己脑中也听见了那声清脆的“啵”,薄膜被凝成针尖的神念戳破,包裹在其中浩瀚的神念顿时涌了出来,如同洒在桌面上的水滴般,朝着另一滴水滴流去。
一颗颗水滴被融入水流,神念凝成的水流愈发壮大,也脱离了水面的状态,变得粘稠,沈止罹神念化手,将粘稠的神念拢起,一点一点去除杂质,糅合成拳头大小的面团状。
到了这一步,沈止罹全身仿佛被血泼过,识海中的神念也再也无法更进一步,沈止罹就此作罢,缓缓收回神识,压抑许久的胸腔窒闷成倍地反扑,沈止罹难以抑制地弓起腰身,呕出夹杂着血块的鲜血来。
山洞久无人至,充满了泥土的腥味,而现在,又多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沈止罹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血红,自七窍中渗出的血将衣襟渗透,整个人仿佛血做的般。
身体上的疼痛并未浇灭沈止罹心中的兴奋,他的识海又提升了一个境界,已经到了凝丹的境界,到了这个境界,神识不再如以往般虚软无力。
在铺子里将神识凝成的刀剑射向刘三喜,沈止罹自己遭到神识剧烈的反噬,而刘三喜受了这一击,却无甚大事,过了片刻就缓了过来。
这样的场景不会再有了,凝丹后的神识,凝出的刀剑如实体般,不会被实物阻挡,却可以造成如同实物般的伤害,神识不可见不可碰,堪称神不知鬼不觉。
沈止罹捂着剧痛的心口,却畅快地笑出声,有神识傍身的他,对上虚灵后更有了一分把握,从前二八分的胜算,如今也有了三七分,自己病骨沉疴又如何?凭借神识,他也能从虚灵身上撕下一块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