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止罹五脏翻腾,艰难撑着傀儡缓和,喉间不断涌上的血腥气冲地他脸色煞白,双腿酸软不能行。
沈止罹死死捂着口鼻,喉结翻滚,竭力将翻腾的血气压下,缓缓顺着傀儡瘫软在地。
破晓时分,密林中的声响大了起来,鸟儿经过一夜休憩,在这个时刻活络起来,翅羽扫过带着薄露的树梢,惊醒林中的少年。
沈止罹从半昏半睡的状态中清醒,手指颤动一瞬,指尖摩挲到巾帕的触感让沈止罹缓缓醒神。
他慢慢睁开眼睛,天边熹微的晨光照不进根深叶茂的密林,林中依旧漆黑一片,沈止罹袍角微微泛潮。
沈止罹浑身虚软,静静躺在傀儡身上积蓄气力,口腔中弥漫的血腥气冲地他张口欲呕,稍稍一动便感觉天旋地转。
半晌,沈止罹撑着傀儡缓缓坐起身,看着浸透巾帕的血,心中升起几分空茫。
沈止罹尝试几次站起身,囿于虚软的身子,最终气力耗尽,只能靠在傀儡身上,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发呆。
鼻尖萦绕着淡淡血腥气,夹杂在林间清新的空气中,有些令人难以忍受,沈止罹垂下头看了一眼浸满血的巾帕,翻手收起,素白指尖上也染了些许血渍,现下已经干涸在指腹上。
沈止罹缓缓伸出手,呆呆地抠着指腹上结块的血渍。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察觉到,不是吗?华浊诊脉时的叹息,不渡望向他时的不忍和隐痛,每况愈下的破烂身子。
昔日仅凭师门派发的最普通的长剑便可以歼灭一城的妖兽,像今夜的对手,往日的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和他们战上一场,如今却要依靠下毒这种下作手段,现下走一步都喘三喘,连自己站起都做不到。
沈止罹眸色灰败,抠着指腹的指尖愈发用力,薄薄的指尖皮肤几乎要被自己抠破,指尖通红,似是要沁出血来。
罢了,罢了。
沈止罹停下抠血渍的手,仰靠在傀儡上,涣散眸光扫过四周安静伫立的傀儡,似惋惜似厌恶,视线最后定格在夜色渐薄的天空。
寿数不足,还病骨沉疴的凡人,如何能与一宗长老对抗呢?连最不入流的话本子都不会写这个桥段,沈止罹自知如今的他和虚灵之间的差别犹如天堑,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上这条绝路,反正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不是吗?
于是,他隐任城、探碎星崖、废经脉、杀唯春、损命数、诛门客,即使死去?即使死去!他宁愿死在报仇的路上,也不愿拖着残躯苟且偷生!
手指无意识地搅着衣摆,多日绷着的神经在此刻微微放松,思绪发散下,竟开始安排起自己的身后事来。
铺子生意不错,每日都有一百多两的结余,若是自己身死,可以将银钱分给伙计和刘婶,大头还是要给许叔的,他无妻无子,若是自己不看顾着,死在家中都无人知晓。
大牛心性纯善,过问心境问题不大,他还喜欢刻木,铺子可以交给他,若是大牛不想要,卖了也行。
不渡对他最好,自他来了任城后便跑前跑后照料,几次病重都是他在忙活,可惜自己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他的。
想到这,沈止罹心下叹了口气,细数这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遇到的善意居然少的可怜,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挂念自己的人也没几个。
纵使对自己破败的身子已经有了准备,沈止罹还是无法避免地感到遗憾,他还未及冠,他早早就想好了给自己取字的人,可惜言叔已经长眠,许叔看着自己长大,给自己取字也是最合适不过的。
胡思乱想间,林中也渐渐亮堂起来,有胆大的扫尾子蹦跳着过来,双爪捧着松果,窸窸窣窣地啃起来。
沈止罹露出笑意,长出口气,拂去杂念,由着傀儡将他扶起。
将傀儡收进储物戒,沈止罹微微抬头,看向起了雾气的林间,眼中露出坚定,映着熹微晨光,亮的惊人。
尽人事听天命,纵使身死,也要为言叔报仇。
任城内已经有早点铺子挂了幌,热气氤氲的包子,油星点点的阳春面,香气四溢的馄饨,足以慰藉空荡荡的胃。
此时还早,约莫卯时四刻,城中人并不多,不少面带疲色的任天宗弟子三三两两坐在早点铺子里撑着桌子打盹。
沈止罹换了身衣衫,月白色的广袖垂在身侧,脸色有些苍白,鬓发微乱,眉眼笼罩着浓郁的病气,唇上毫无血色。
城门处已经排了不长的队,多是粗布麻衣的百姓,手上或多或少提着东西,想要进城贩卖,一身月白广袖长身玉立的沈止罹便有些显眼了。
沈止罹对落在身上的目光恍若未觉,垂下眸子抵唇轻咳了几声,静静站在队尾,跟着队伍一点一点移动。
他在出密林时就将傀儡收起来了,他本就体弱,又被那男人的垂死挣扎击了一道,现下能好好站着就已经万分艰难了,更遑论被击中的胸口正在剧烈翻腾,五脏六腑仿佛火烧似的刺痛,喉中血腥气一刻不停,被沈止罹死死压下。
沈止罹将路引递上,衣摆下的腿已经微微打着颤,脸色也愈发苍白。
前面一个老汉的扁担将一位大娘挎篮里的豆腐挑落在地,大娘登时就逮着人哭喊起来,她在家中磨了一夜的豆子,就准备今日在城里买个好价钱,给她即将生辰的儿子扯匹布做身新衣衫。
城门处人员繁杂,进城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二人堵在城门口,围观的人层层叠叠,硬生生将巍峨城门堵的水泄不通。
那老汉也不是好相与的,进城的人多,他挑着今晨采摘的瓜果赶了近十里山路,好不容易进了城,刚送了口气,没注意到扁担挑到大娘的挎篮,都是穷苦人家,若不是为了生计,断不会如此苦苦纠缠。
沈止罹头痛欲裂,看热闹的百姓将自己挤得水泄不通,夹杂在人群中的沈止罹只觉头昏脑胀,胸腔窒闷一阵接着一阵,仿佛翻涌的浪潮般,要将自己淹没。
不多时,注意到此处异样的任天宗弟子赶过来,灵力将围堵的人群驱散,又将争吵的二人带到僻静处。
人群渐渐散去,沈止罹也觉得松散些,他揉着胀痛的额角,本就没有力气的双腿,经过这一会儿的耽搁,更是提不动步子,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朝铺子走去。
眼前忽明忽灭,沈止罹暗道不好,匆匆找棵树撑着,强撑着昏昏沉沉的头,竭力睁大眼睛,向铺子摸索。
探出的手被一人握住,那人将自己妥帖扶好,像是做过千百次那般,没有让沈止罹感到一丝不适,又恰到好处地撑着他。
沈止罹微微侧头,涣散瞳孔中映出熟悉的黑衣,茫然视线中,只看得见那人眉头紧锁,眼中露出担忧。
“不渡…”
滕云越嗯了声,张张唇还未闻出声,就看见沈止罹弯起笑眼,下一瞬却蓦然喷出口血。
滕云越心跳骤停一瞬,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恐慌,他慌忙揽着无力软倒的沈止罹,唤道:“止罹?止罹?!”
沈止罹呼吸浅浅,脸色煞白,靠在他身上再没有回应。
滕云越心慌手抖,慌忙将沈止罹打横抱起,急急踏上剑往铺子里奔去。
木生堂侧门外,滕云越刚跳下灵剑,巷口便奔来一个提着药箱满头大汗的人影。
滕云越侧头望去,樊清尘叉着腰拎着药箱呼哧呼哧跑过来,连话都没劲说:“快…快进去…”
滕云越腾不出手,只能失礼地将门踹开,内院中听见响动的大牛手中刻刀一顿,将木刻放下,缓缓站起身,眼中闪过警惕。
滕云越步履匆匆跨过天井,大牛看着滕云越手上唇角带血的沈止罹,瞳孔一缩,赶忙让开位置,让滕云越将人送进房里。
落了一步的樊清尘拎着药箱也进了房,还未坐下喘口气,滕云越便转头催道:“止罹刚刚又吐了血,不知为何,你快来看看。”
樊清尘口干舌燥,听见师兄毫不客气的催,翻了个白眼,将堵在床头的师兄扒拉开,捞过沈止罹的手便开始把脉。
“如何?”
见樊清尘沉吟不语,滕云越越发焦躁,克制不住地问道。
樊清尘摸摸下巴,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说道:“止罹胸腹被人伤到,波及到脏腑才会吐血,那人似乎没用多大气力,问题不大。”
滕云越目露寒意,沉声问道:“怎会如此?止罹向来与人为善,我从未见过他和人有过争执。”
樊清尘摇摇头,收回手,坐到桌前写药方。
滕云越上前将沈止罹的手放进被子里,转身看着桌前的樊清尘洋洋洒洒写了大半页药方。
樊清尘吹干墨迹,将药方递给滕云越,抬眼便看见滕云越欲言又止,樊情深转身倒茶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唇,琥珀般的瞳仁中流露出不忍,摇了摇头。
滕云越捏着药方的手紧了紧,呼吸都有些发颤,终是没有说些什么,转身出去煎药了。
樊清尘看了一眼躺在榻上呼吸微弱的沈止罹,摇着头叹了口气,倒了杯冷茶囫囵吞下,拎着自己的药箱跨出门。
大牛门神一般站在门外,见樊清尘出来眼睛亮了亮,走上前,看着樊清尘轻轻将门带上,转过身看到自己时像是被吓到般抖了抖。
大牛挠挠头,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小声问道:“止罹为何总是吐血?他的身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樊清尘探头瞟了一眼灶房里的滕云越,做贼似的将大牛拉到一旁:“我看止罹对你很是亲厚,你身上也有我们宗门的玉简气息,我便也不瞒你,止罹五脏俱损,若是再隔三差五这般,怕是活不到及冠。”
大牛拳头紧紧攥起,眼中一片茫然,像是听不懂般的重复:“活…不到及冠?”
樊清尘叹了口气,悄悄看一眼灶房里盯着药罐发呆的滕云越:“我也是头一次见还未及冠,身子便亏损成这样的,偏偏止罹没有仙缘,连洗筋伐髓延年益寿都没办法。”
大牛恍然想起刚进城那日,他和止罹碰到了巡防的滕云越,止罹拉着他测了灵根,对他测出资质这件事十分高兴,现在想来,竟多了一份难言的隐痛。
樊清尘踮着脚拍了拍大牛肩膀,宽慰道:“生老病死,总归是要接受的,踏上仙途之后更为常见,莫要太过伤怀。”
说完,樊清尘掂掂药箱,摆摆手说道:“我还要去巡防,你便在这儿看着吧。”
大牛下意识点点头,回过神来只看见樊清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