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轩,文轩!”肖雄飞对着操场上跑步的文轩喊。
文轩停住脚步,向肖雄飞走来。
“叔叔,有什么需要我去做?“文轩问。
“我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肖雄飞说,“可是,我到现在都没为你做什么。”
肖雄飞的话听上去有点绕口,这也是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的话。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叔叔,肖菲不在家,应该是我多照顾您才是。”
“嗨,你不知道,我有件事情没告诉你。”肖雄飞说,“走,我们边走边说。”
肖雄飞和文轩讲述了刚才又去校长办公室的全部经过。
肖雄飞自从上次去找过校长以后,就没去催校长了。因为他相信校长如果能帮忙的,一定会帮忙。如果超出校规要求,即便他和校长有过那么一层“特殊”的关系,那也不能为难校长。
研究生录取名单最后敲定了。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文轩不在其列。
或许说,这又不是原来研究的决定。校长找过研招办公室的主任谈过,话里话外暗示主任,要对贫困山区的学生有所政策帮扶。
这一批考研的学生中,论成绩,文轩没话说,文化课和专业课双过线。
论能力和表现,文轩是学校各项活动的积极分子,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假期还积极参加社会实践活动。重要的履历是连续两年去西南偏远山区小学支教。
可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文轩和同寝室的同学干了一仗。虽然没闹出大事,却被人抓了一个小辫子。不善于人际交往的文轩哪里知道,同寝室那位同学的爸爸跟某位领导是乡党的关系。
本来,那位乡党领导未必会关注一个学校的考研问题,可是架不住同学爸爸三番五次上门去相求。他把儿子与文轩的矛盾夸大其词,竟然编造出儿子被文轩打伤的“戏剧情节”。
乡党领导一怒之下,就给秘书打了个电话。
领导在电话里,说的是不痛不痒的话,但是作为下属却要“锣鼓听声,听话听音”。他把领导的意思充分领会之后,给学校研招办的主任打了电话。
秘书在转述领导的话时,又加重了一层语气:要重点扶持本地优质生源。
考研办主任屁颠屁颠地跑到校长办公室,郑重汇报了此事。
“究竟是哪位领导?手也太长了,管起我们学校的事情来了!”校长一开始听了很生气。
但是主任又把其中的关系说了一圈,本校今年研究生招生指标不多,竞争本来就比较激烈。那个同学又和文轩综合分的分数不相上下,要二选一的话,必须要砍掉一个。
“砍掉谁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主任用手在脖子上划拉了一下,小眼睛里露出意味深长的眼光。
“文轩完全符合录取条件,我是校长,我还做不了主吗?”校长显出意难平的样子。
“校长,我知道您为什么要替文轩说话,不就是老肖他女儿和文轩在谈恋爱,还有老肖又和您有那么点牵连......校长您一向最注重原则性,最恨假公济私了。”
主任狡黠地笑笑,话也没全说透,但是句句都点到校长的穴位上了。
校长内心的确是这样想的,老肖的为人是他敬佩的,自从到了学校,工作勤勤恳恳,与人为善,和同事们关系都很融洽。尤其是自从救了孙子之后,校长一家都很感恩,也一直没有机会给予报答。
可是,事情一码归一码。作为领导,尤其要注意不要让人说“以权谋私”。
可是这次,从不求人的老肖居然找到他办公室来替文轩说话。本来他是一定要帮这个忙的,何况文轩这个学生他也一直看好的呀。
但是,这事的动静搞得有点大,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呢,校长心想。
“他们的导师什么意见?”校长问。
“就是说嘛,我这个主任也要尊重导师的意见,导师有决定权和主导权。”
主任其实没有说实话。都是本校的导师,在面试之后,有一个导师表态说愿意收文轩。主任又只是转告了一下某领导秘书的话。那位导师就改了主意。
“导师没有为文轩说话呀。”主任表情无奈地说。
研究生招生一般需要经过学校的研究生招生办公室进行审核和备案。
虽然导师对候选人的录取决策具有很大的自主权,但最终的录取结果还需要在研究生招生办公室的管理下进行公示和确认。
“好吧,这件事就按照学校的规章制度走。该招谁不该招谁,就由导师上报到你这儿,你审核批准吧。”
校长心里在权衡,他觉得还是应该避嫌吧,过几年他就平稳退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不过他已经答应过老肖要关注此事,一边是避嫌,一边是承诺,又让他左右为难了。
他在心中暗暗埋怨,文轩这个小子也太冲动了!从来不和同学发生冲突的他,怎么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和人打架啊。打的还不是别人,是有社会关系的本地同学。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就是一张挣脱不开的网络!
“还是太年轻了!”校长对自己说。
不管怎么说,打人总是不对的。有了这一点把柄,校长的话在台面上是说不响的。
就是老肖那儿,怎么交待呢?在苦思冥想之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校长马上找到肖雄飞,告诉他文轩考研落榜的消息。不过,还没等老肖替文轩说话,校长就把话头堵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都懂。文轩是贫困山区考上来的,本来应该有大好的前途的,你是觉得因为肖菲的事情连累文轩了,于心不忍。”
肖雄飞刚想辩解,又被校长抢了话。
“我知道你是个有原则的人,你让我关照文轩并不是因为他是你女儿男朋友的关系,你是爱惜人才。对了,肖菲怎么样了?我家老伴昨晚还跟我叨叨了好久,说肖菲这个孩子从小就是让人省心的,怎么摊上这么大的事情呢?要不,我们哪天去医院看看她?”
“不用麻烦校长了,谢谢你们的好心。肖菲也不愿意见人,她恨不得连我都不见呢。”话题一拉到肖菲身上,肖雄飞的心思又转移了。
“不要发愁,老肖,休学手续我已经交待他们办了。先让肖菲安心治疗。”
肖雄飞感激地点点头。
校长一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肖,你看这样好不好。文轩今年虽然不能录取了,但是他还可以再考一年啊。凭他的成绩,我对他很有信心!你怎么看?”校长笑着说。
“再考一年?”
“对啊,我还替他想了一个好办法。咱们校办工厂不是一直不景气嘛,以前那几个厂长都没什么能力。这回,有一个贾老板接手咱们的工厂了。他可是个大能人,生意做得很大。”
“校长,我不关心什么贾老板真老板的!”肖雄飞直来直去地说。
“好好,那我就说重点啊,我向贾老板推荐了文轩。”
“干什么?”肖雄飞一脸诧异地问。
“名义上是贾老板的厂长助理,实际上文轩是我们学校派去的代表。老板毕竟是外面的人,总要有自己人监督吧,老肖你说好不好?”
“这个,我也说不好,还是要去问问文轩本人的意见。”肖雄飞有点犹豫。
“你想想,这样文轩就可以住在职工宿舍里,解决了住宿问题。在校办工厂上班,贾老板要给他发一份工资,解决了开销问题。最最重要的是,他不要回他山区老家去找工作了,还可以照顾肖菲嘛。”校长为自己的妥善安排感到很得意。
“我觉得文轩还是要考研的好!”
“考,欢迎第二年再考!只要他自己不放弃,我完全支持!”
“好,我和文轩去说。”
肖雄飞到操场找到文轩,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番话。他等着文轩大发雷霆,或者对那几个同寝室的同学大骂一通,或者对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领导插手干预招生的现象义愤填膺。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文轩很平静,他皱着眉头,思忖片刻。
“好,我去校办工厂,让我干什么都行。只要我还和肖菲在一个城市。”
“好孩子,嗨,叫我说什么好呢?”
“什么都别说了,因为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爱着的人,叔叔。”文轩说。
肖雄飞被文轩朴实无华的话语感动了,两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
一辆悍马飞快地朝他俩站的地方开过来。“叭叭叭——”,喇叭不停地按动着。
肖雄飞愣在原地,文轩一把拉过他,躲开汽车。
“这是大学校园,就是在大马路上也不能这么开!”肖雄飞生气地冲着汽车喊。
悍马汽车上的人压根儿不管这些,大轮胎碾压在校园的落叶上。
“什么人哪!门卫怎么放进来的!”肖雄飞还是余怒未消。
“别生气,可能又是某位公子的老子吧。”文轩也有点气愤,不过他随即调整了情绪,对肖雄飞说:“叔叔,您回去吧。”
“不,我还要陪你去校办工厂见一见那个什么...哦,贾老板。”肖雄飞自己说着都觉得有点别扭。他又喃喃自语地补了一句:“姓什么不好,姓贾,后边带什么都成假的啦。”
文轩笑了一下,说:“叔叔,您还真幽默。”
“我没说错啊,贾主任,假的,贾厂长,还是假的!走,去见假厂长去!”
“真的不用您陪,我自己去吧。您相信我,一有什么情况我一定向您汇报。”文轩继续说:“我是怕您领着我去,厂长会认为我不成熟,还要大人陪着。”
肖雄飞一想,觉得文轩说得有道理。
“好吧,你自己去,现在就去找厂长。我怕这么好的好事又突然飞走了。”肖雄飞说。
文轩答应了,两个人分开,向相反的方向走。肖雄飞有点不放心,走了一小段路,又停下来看看文轩。他看着文轩已经大踏步地走向西边校办工厂的方向。
再看一会,文轩的身影拐进了那一片绿荫丛中,然后不见了。
肖雄飞才放心地抬脚走。今天的事情虽然不像想象中那么圆满,但还是让他放下了心事。文轩安排好,就相当于把女儿的事情安排好。
虽然文轩和肖菲的关系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可是他知道女儿爱这个小伙子,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心理安慰。
肖雄飞一路走,脑子里回想着肖菲长大的点点滴滴。
肖菲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她妈妈十几年前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他伤心,但是他更可怜的是小小年纪的肖菲。
这些年,他又当爹又当妈地把肖菲培养成大学生,孩子一直都是他的骄傲。眼看着还差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了,遗憾的是出了这件痛心的事情。
那天一大早,肖菲起床连早饭都没有吃,说是去参加学校的献血活动。他本来想拦着肖菲的,她却说不用担心,适量地献血不仅不会对身体有损害,还能促进血液的生成,对健康有好处。
那天,肖菲很晚才回家。她回来的时候,是心神不宁的。
肖雄飞问她,怎么献血花了这么长时间。肖菲刚开始不肯说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他做好晚饭催肖菲出来吃,她连门都不开,就说不想吃。直到他发了火,肖菲才黑着脸出来吃了两口。
肖雄飞不知道,肖菲接下来的日子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以为就是因为献血导致了身体虚弱,就变着花样地做肖菲爱吃的饭菜,但是肖菲表现得很反常。
肖菲献血时,查出了血液异常。她当时并不清楚自己的状况。
在艾滋病感染初期,通常需要一到两周左右的时间才能检测出病毒,而在感染后几个月内,则需要使用更敏感的测试来确诊感染。
但是,医生使用了高灵敏度的检测方法和技术,在她感染后几天就得出了结果。
为了确保结果的准确性和可靠性,需要使用受监管的实验室进行检测。医生就通知学校,让肖菲再次去进行hIV检测。
肖菲为此向学校请了假。
肖雄飞不知道女儿那段时间经历着从未有过的惶恐、担忧和煎熬。
后来,组织学生去献血的辅导员老师告诉他一个消息,肖菲验血时查出得了艾滋病!他听后犹如五雷轰顶。
震怒之下的肖雄飞回到家里,把肖菲从床上拉起来,劈头劈脑就是一顿打。肖菲没有反抗,任由他打。直到他打累了,一看女儿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
后来,肖菲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他又开始后悔,心疼地抱住肖菲,老泪纵横。
女儿从小到大,无论做了什么,肖雄飞都不舍得打她。很小的时候,她哭着喊着要找妈妈,肖雄飞轻轻地打了她的屁股,让她以后不许找妈妈。
后来一次,就是她青春期的时候,肖雄飞害怕她早恋影响学习,打过一次。
愤怒其实是无能的表现。肖雄飞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来的那些年就没动过肖菲的一根手指头。当然,孩子一直也是非常听话,懂事,不让他操心。
“肖师傅,学生宿舍那边水管裂了,地上淌满了水!”有人在喊肖雄飞。
“我去拿上工具,马上就过去!”
肖雄飞只有在有工作的时候,才能停止胡思乱想。现在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他要帮肖菲留住文轩。这是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
文轩此时正站在校办工厂的院子里。一排简陋的平房,墙壁看上去有些斑驳。
以前虽然没有留意这个地方,但是文轩知道,这个校办工厂对学校来说是重要的创收渠道。但是,好几任厂长来承包过,效益似乎都不怎么好。
来过一波生产鞋帽的,再来一波生产文具的,折腾来折腾去,把一个当初盖好的整洁的房子折腾得有些脏破。效益没有留下多少,学校就只当了一个短期房东。
这个校办工厂对学校来说,就变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回来学校承包的厂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文轩不知道。
他突然看到一辆悍马车停在院子一角,他心想,这辆车怎么开到这儿来了?这不就是刚才在校园里横冲直撞的那一辆吗?车品就是人品,开车的人素质能好吗?
本来,到这个小小的校办工厂干,对他来说有点屈才。他是来给这个贾老板当助理的,他对这个老板的第一印象不好,以后还怎么共事?
他在心里打了退堂鼓。
文轩深知自己的个性,嫉恶如仇,不会阿谀奉承。如果违背初心,他宁愿失去也不愿苟且获得。
文轩转过身想走。就在那转身的一霎那,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肖菲的影子。那个影子忽远忽近,又和肖雄飞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心想,以后可不仅仅是为自己。他答应过肖菲的爸爸,要照顾肖菲。所以,他现在必须容忍一切。为了肖菲,他什么苦都可以吃。
他又往回走。
滴滴——叭叭——
两辆搬运卡车开过来了。一辆车上装着机器,一辆车上装着桌椅板凳等杂物。车开到院子当中停住。
司机按了按喇叭,车上跳下了几个搬运工人。这种小搬家公司的司机,通常也是小老板自己兼职的。
“老板,来接货啦!”司机老板喊道。
“来啦,来啦!”从厂房里跑出来一个矮胖子,圆圆的脸蛋,有一缕头发耷拉在额头前。鼓鼓的肚子,两条小短腿飞快地跑着。
“你是这儿的老板?你的东西到了!”
“叫我厂长吧,我就是这儿的新厂长。”矮胖子热情地说,“兄弟们辛苦了,快点帮我把机器卸下来。”文轩打量着矮胖子,觉得他的样子有点面熟,但是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
搬运工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几个人用力地把机器从车上卸下,抬着走向厂房。
还有几个工人从另一辆车上卸下桌椅板凳。文轩赶紧上前帮着搬。矮胖子也加入到了搬运的行列中来。大家七手八脚,桌椅板凳一会儿就搬得差不多了。
“小兄弟,你这一表人才的干搬运可惜了。”矮胖子对文轩说。
文轩笑笑说:“哈哈,您就是贾厂长?“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贾?”矮胖子说,“他们都说我这个人面相不好,不像个老板的样子,可能就因为我这个姓不好吧?”
“不会,不会。”文轩寒暄道。
“你这就不实事求是了,哈哈。”矮胖子看上去很乐呵的样子。
那边搬运机器的人突然围在一起,刚才卸车的时候,有一个工人不小心压着手了。他捏着流着血的手指,只喊疼。
司机老板走过来,骂骂咧咧地说:“快点搬,这家完事了还有两家都约好上门的时间了,干点活这么娇气,喊疼明天给我滚!”
那个受伤的工人敢怒不敢言,忍着痛继续搬。
文轩看不过去,回怼司机老板:“受伤了又不是偷懒,哪有你这样当老板的!”
司机老板奇怪地看着文轩,问:“你是谁啊,还对我指手画脚的。”
矮胖子也说:“他受伤了,那就别干了,到旁边歇着吧。”
司机老板一听不乐意了,蛮横地说:“我可以让他们停下来,你别怪我不给你搬啊!”
脸上笑嘻嘻的矮胖子也变了脸,语气强硬起来说:“这是两码事,你不给我把机器摆到位,我今天就不付钱!你看着办!”
司机老板一听到钱,态度马上软了下来,他点头哈腰地说:“老板,我们就是靠卖力气吃饭的,老板赏我们一碗饭吃。大家加紧干吧!”
矮胖子走到受伤的工人边上,掏出一百块塞给他。那工人推辞,但是矮胖子坚持要给他。
“这是我给你的小费,和你老板无关!”
文轩看着矮胖子,刚才对这个厂长的想法马上改变了。也许,这人心肠还不坏。
“小兄弟,我看你挺不错的,我这儿正要招人呢,你干不干?”矮胖子走过来对文轩说。
“干,贾厂长,我叫文轩。”
“文轩?哦,你就是校长给我推荐的那个助理?要得要得!”矮胖子咯咯地笑了。
“厂长你是四川人?”
“为什么?”矮胖子不解地问。
“你刚才说方言啊。”
矮胖子又笑起来,说:“我是学电视里的人说话,好玩嘛。”
文轩愣愣地看着矮胖子,哦不,贾厂长。这个人说不出有种什么怪怪的感觉,不管好坏,他都要在校办工厂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