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在盥洗室帮肖菲洗头。
长长的秀发上打上洗发液,田田的手轻轻地在乌发之间揉搓,按摩,白色泡沫一串串地冒出来。躺在半躺椅上的肖菲舒服地闭着眼睛,脸上是很享受的表情。
“太舒服了,从来没有人给我这样洗过头发。”肖菲说。
“从来没有?你妈妈没有给你洗过吗?”田田问。
肖菲不搭话。
田田舀了一勺温水,慢慢地浇到肖菲的头皮上。“怎么不说话?”
“我没有妈妈。是爸爸把我带大的。”肖菲仍然闭紧双目,抿了一下嘴角说。
“啊?对不起。你是大学生,看上去长着一副公主的模样,我以为只有我才像野草一样没人管呢。”田田觉得自己很唐突,赶紧道歉。
肖菲惊讶地抬起头:“你?像野草?你不介意对我说你的故事吗?”
“别动!马上就要好了。”田田把肖菲的头摁下,她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我小时候一直跟着奶奶生活。爸妈一年也难得回来看我一次。那时候小,不懂事,奶奶总骗我说,他们在很远的地方赚钱,等赚够了钱就回家来接我。我等啊等,可是总也等不到他们赚够钱的时候。直到长大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离婚了。”
“离婚了,也可以回来看你啊。”肖菲同情地说。
“没有。所以,你懂了?我就是一棵泥土里自己长的野草。”田田继续帮肖菲按摩。
肖菲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你爸妈也离婚了?”田田问。
“没离。”肖菲苦笑了一下说:“我妈就是莫名其妙消失了,是趁我睡着的时候走的。不过,我还有一个非常爱我的爸爸。他为了我吃了很多苦。”
田田冲洗肖菲的头发。白白的泡沫水流淌在池子里,打着旋,很快就流走了。
“那还是比我强多了,有爸的孩子也像个宝。”田田说,“洗好了,你起来,我帮你擦干。”
田田扶着肖菲坐起来。她拿了一块大浴巾,先裹住长长的发梢搓,然后从头顶开始顺着擦。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肖菲披着头发的样子简直像雕塑一样美丽。
“满意吗?肖菲。”田田问。
“你的手法为什么这么娴熟?好像学过一样。”肖菲转过头,看着田田。
“当然学过,我是正经考过理发技师资格证的!以后你的头发就交给我打理吧!”田田说。
“以后?难道我们以后还待在这里?”肖菲却突然有点生气。
田田瞟了肖菲一眼,很不解地说:“这儿有什么不好的!在我人生最黑暗、最痛苦的时候,是朱护士长,还有艾滋病科的医护人员在精神上鼓励我,生活上关心我,给我活下去的勇气。这里不是家,却更像家,甚至比我的家还要温暖。”
肖菲愣愣地看着田田,在想她说的每一个字。这个田田真是古怪,医院再好能比得上家好?肖菲不理解,但又无话可以反驳。
田田把浴巾、洗发液收拾到脸盆里,端着往外走。她回头看了肖菲一眼,说:“走啊,盥洗室倒不能成天待在里面,湿乎乎的。”田田说。
肖菲走出去,边走边捋长发。
“哎呀,我想去花坛走一走,那里的朱槿花开得好漂亮呦。”田田的念头转换快得让肖菲觉得跟不上趟。
“你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我的小心脏可受不了!”肖菲嗔怪地说。
田田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揽住肖菲,肖菲只得跟着她走。
迎面看见疤眼和瘦猴两个人,正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你们俩过来!”田田停住,用命令的口吻对他们说。
疤眼和瘦猴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什么事啊,大歌星?”
“别叫我大歌星,听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田田嫌弃地说。
“那叫田田,田田。”疤眼讨好地说。
“叫田田姐姐!懂不懂礼貌!”瘦猴白了一眼疤眼。
“你长得比田田老气,你还叫人家姐姐,害不害羞啊你!”疤眼回怼瘦猴。
田田听了哈哈笑起来,把脸盆递过去,说:“可以叫田田姐,不错,有点感觉。那你们以后可要听我的命令!把脸盆给我拿回病房去,我和肖菲去花园玩会儿。”
疤眼和瘦猴两个人抢着伸过手来接盆,脸盆差点弄掉地上。
“瞧瞧你们两个,还能派什么用场啊?”田田大着嗓门说:“抬着走,回去吧!有事情要向我报告哦。”
“好的好的,只要田田姐给我们唱歌就好了。”
疤眼和瘦猴傻笑着,果真一人拿着脸盆的一边,走回病房去。
肖菲看到他俩滑稽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田田,你真有几下子!还真把自己当大姐大啦?”
田田挽着肖菲的胳膊,向花圃边的长廊走去。
“凶一点,狠一点,这样才有大姐大的样子。对了,你没在社会上闯荡过,你不懂。以后有我护着你就好了。我保证不让你受委屈。”田田说。
肖菲说:“你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
长廊上挂下长长的藤蔓,可是上面没有紫藤花。肖菲走过去,用手摆弄着藤蔓。藤蔓来回摇摆着,田田一把握住藤蔓,说:“你有心事!”
“谁没有心事呢?只有小婴儿才没有心事!”肖菲说。
“那你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帮你排解排解。”田田问。肖菲摇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花呀?”田田换了一个话题。
“我以前喜欢紫藤花,因为他喜欢。”肖菲轻声说。
“他是谁?”田田问。
“是我男朋友。”肖菲大方地回答。
田田靠在长廊的柱子上,语气恳切地说:“能和我说说他吗?”
肖菲的眼睛突然变得特别有神,她的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笑意。
“我猜你和他是以歌为媒。他长得很帅,个头很高,我猜得对不对?”田田试探地问。
肖菲仔细地听着,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文轩的模样。“他是很帅,个子也是高高的。”
田田接着说:“你们相爱了,爱得很深。”
肖菲不回答,抬起头,眼神迷蒙地望向远处。
“我也有过一个男朋友。”田田主动敞开心扉,肖菲果然很愿意听下去。
“他说我一唱歌,他全身就变得软酥酥的。所以我就努力地学歌练歌。没有老师,我就从电视机里学,跟着光盘学。好在我还有点悟性,很快就学会了好几十首歌。”
田田说着,显得很激动。
“那时候我在一个理发店里干,店外边正好有个露天点歌台,我一有空就去那儿点歌练歌,一首歌一块钱呢,那我也舍得,我打算把点歌台的歌儿都轮流唱熟。”
“后来呢?”肖菲关心地问。田田顿了顿,没往下讲。
那段时间,田田天天利用下班的闲暇时间,把点歌台曲库里的歌全都练熟了。尤其是《因为爱情》这首歌,她唱得最好。每当她唱起这首歌时,点歌台就围满了人。有些是路过的,有些是从别的店铺跑出来听歌的,后来甚至还有人从老远的地方跑来,就是专门为了来听田田唱歌。
田田的歌技越练越好,男朋友鼓励她去参加电视台的歌手大奖赛。田田本来抱着玩玩的心态去报了名,其实是为了哄男朋友开心。但是,男朋友却很认真的样子,于是她就使出浑身解数,从初赛、复赛,一直挺进到决赛圈。
“你得了大奖赛冠军?”肖菲惊讶地问。
“是的,那是我这一生中的荣耀时刻。我男朋友也非常高兴,叫了一大帮兄弟来庆祝我的成功。那天我们大家跳啊,笑啊,闹啊,喝了不少酒。然后我和他就在一起了。”
田田说到这里,情绪却低落了下来。她走到朱槿花边上去,默默地看着殷红如血的花。
“怎么了?”肖菲小心翼翼地问。
“谁知道他竟然携带艾滋病病毒?那么阳光帅气的一个人,我真的没想到啊,我就这样被他传染上了。”田田恨恨地说。
肖菲哀叹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田田。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他现在去哪了呢?”肖菲开口问。
话刚说出口,肖菲又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他毁掉了田田的人生,田田心里一定对他充满了仇恨。也许田田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那种糟糕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为什么还要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呢?
“对不起,田田。”肖菲说。
“对不起我的是他,是我悲催的命,还有这不公平的生活!”田田说。
肖菲说:“所以,对你造成伤害的人必须得到惩罚,你是无辜的呀!”
田田说:“怎么惩罚?自从我得知自己染上艾滋以后,第一时间就是满世界找他。他们那些狐朋狗友仿佛都串通好了一样,全都是一个口径:不知道。”
肖菲急切地问:“后来究竟找到没有?”
“最后我在他住的地方守了一个晚上,终于等到他了。”田田说。
“他怎么说?”肖菲问。
“还怎么说,他喝得烂醉,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被两个女的扶着回来的!”
“渣男!你就该上去抽他两个巴掌!”肖菲说。
田田平静地说:“我看到他那副样子,突然就决定从此不再找他了。因为他不配!”
“不行,他害了你,你就这样轻易地饶过他?”肖菲问。
其实,田田并没有对肖菲讲实话。因为再一次回想当时的情景,她又会陷入到极度的痛苦中去不能自已。
事情的真相是,田田得知自己的病之后,先到前男友的住处去找。本来她有一把房门钥匙,可是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她拿着钥匙一遍遍地往锁眼里捅,却怎么也打不开锁。
田田跑到楼下去找锁匠开锁,锁匠要她出示身份证啊,房产证啊什么的,田田就朝锁匠吼叫,你只是做生意,又不是做警察,哪有那么多破事?再说,我每天从你店铺前经过,你难道没看见过我?我这样像小偷吗?是小偷还敢光明正大来找你开锁吗?
锁匠说你求我开锁,自己还那么凶。你非要开锁也不是不行,可是费用就要翻倍了。
田田说,你开个价吧。
锁匠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
什么,要五百?你疯了吧,田田叫道。以前不都是一百块钱开一次锁吗,物价飞涨也涨不到你这个程度吧?你也别干这行了,直接去抢钱得了。
锁匠一听也来了气,说你这态度太恶劣了,我最后再要个价,三百,开不开由你!
田田也毫不示弱,说给你二百都嫌多,大不了我走远点去找别的锁匠开。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开锁。
田田刚抬脚走,那个锁匠又追上来说,唉,谁让我今天没开张呢,二百就二百,给你打折便宜了。
两个人到了田田前男友的家门前,锁匠鼓捣了一会把锁打开了。田田推开门进去,却听到屋里有女人一边尖叫一边用被单裹住自己,跑进厕所。田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又有一个女的也跑了进去。
前男友听到动静就光着膀子走了出来,还没等田田发问,前男友就怒气冲天地呵斥,是谁给她权力破门而入。说得站在旁边的锁匠两腿打颤,说这件事责任全由田田来承担,他只是接单做生意,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
田田掏出两百块钱塞到锁匠手里,让他快走。锁匠慌忙拎着工具箱,走了。
田田已经记不清那天两个人后来是怎样争吵,后来是扭打,最后她又是怎样伤痕累累地离开那个让她坠入深渊的魔窟的。
她不能忘记,那双曾经深情的眼睛变得冷酷凶残,她不能忘记,曾经说过甜言蜜语的嘴里吐出的是恶毒的话语:“我早就知道自己得病了,我就是故意传给别人,多传一个就多赚一个,哈哈哈,黄泉路上我有人作伴.....”
“田田,田田,你在听我说话吗?”肖菲轻轻地喊。
田田停止回忆,她看着肖菲,镇定地说:
“苍天又会饶过谁?得了艾滋病,不能抽烟喝酒,不能劳累,他还酗酒,纵欲,不是自己作死吗?”
肖菲说:“好了,不说他了。”
“可是,”田田自顾自地说:“我不能任由命运这样摆布,我要活,我还要活得好。原来一起干活的老乡同情我,给我凑了点钱,我自己原来也攒过一些,然后我就住进了第四医院。幸运的是,有些药可以申请免费。经过一段时间的抗病毒治疗,我的病情终于控制住了,我出院了。”
田田以为没有人会知道她的过去,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可是,她想得太天真了。等她出院后,原来干过的理发店再也不肯收留她,那个她练歌的点歌台也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
田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郁结的浊气全都吐出来。
“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女孩被他祸害了!”肖菲有点意难平。
这句话深深地戳中了田田的心。谁知道呢?如果女孩子自己不学会看清人,自己不保护自己,还有谁会保护她?
她为了谋生,干过各种各样的杂活,不知怎么回事,每一份工作都不顺利。这次是加工厂操作机器时,手被割破了。
“你能想象吗,我像一条浑身长满病菌的狗一样被那些医生赶出来!”田田苦笑着说。
“太不人道了!艾滋病人难道没有人权吗?”肖菲气愤地说。
“我已经接受命运了,要不是跑过五家医院去治手都被拒绝,我也不会重新回到第四医院来。不过,还是这儿好。”田田说,“而且,我还遇上了你这个好朋友。”
肖菲紧紧地握了握田田的手。
“肖菲,你怎么传染上的?”田田讲完自己的故事,开始询问肖菲。
“不知道。”肖菲说。
“你和我还保密?是不是男朋友......”田田问。
“不是,真的不是!”肖菲着急地辩解,她说:“是我连累他了,他是那么正派的一个人啊,勤奋好学,谦卑有礼,我不愿意他的前途因为我而毁了。”
田田轻轻地拍拍肖菲的背,安慰道:“不会的,老天不会这么残酷的。等我这次出院了,我帮你去找他谈谈。我要告诉他,你爱他,需要他,让他帮助你一起战胜疾病。”
肖菲知道田田是在安慰她,事情不会像她说得那么简单,但是她内心又希望有一个人这么安慰她。
“不过,首先你自己要坚强,配合医生好好治疗。否则,谁也帮不上你哦。你看看我,不是控制得很好吗,我这次要不是因为治手,可以不用来医院的。”田田的话锋一转,这样说。
“谢谢你,田田。”肖菲说。
“谢什么?你就是太见外了,咱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嘛!不过可以理解,你是大学生,修养高,不像我是直肠子,大大咧咧的。你要多担待。”田田回答说。
“还说我客气,你的性格,别人都喜欢。”肖菲说。
田田挽起肖菲的胳膊,说:“哪里啊,你要对别人热情一点,这样人家才肯接近你。”
“田田姐,田田姐——”瘦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你来干什么?”田田问。
“凉凉,凉凉不好啦!”瘦猴说。
田田大惊失色地问:“是14床的凉凉?摔倒了还是烫着了,把话说清楚啊!”
“我也不知道,我看医生护士都围着他在抢救,他身上插满了管子。”
“肖菲,我们去看看!”田田拉起肖菲。
田田和肖菲疾步走回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