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轩站在山顶,张开双臂,对着山谷在欢呼。
文轩在溪流,拍击溪水,飞溅起一朵朵水花。
文轩在草地,采撷野花,捧着花束的手向她伸过来。
文轩在操场上打球,在林荫道散步,在亭子里朗诵诗歌......不同的画面一一划过,相同的是画中的主角都是文轩。
画面突然暗了下来,原来是肖菲在翻看手机相册。
她颓然地把手机扔到病床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文轩的样子。
他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已经听到了学校里的风言风语?他正一门心思准备考试,但是北宁工大一有什么新闻,传播速度是类光速的。
从教室到寝室,从自习室到图书馆,从班级到学部,就像一道道光束一样辐射开去,同学们三五成群都在议论着校园新闻。
这几天最大的爆炸新闻就是肖菲自己了。处于暴风中心,文轩不可能不受波及。
肖菲从来都是校园里被别人关注的对象,他们以前都赞美她聪明伶俐,多才多艺,曾经有那么多美好的词汇都用来形容她。
她和文轩谈恋爱以后,宿舍里的舍友都带着羡慕的眼光,她们夸文轩长得帅,有才华,懂体贴。他们俩简直就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肖菲又重新拿起手机,她和文轩所有的美好,现在都只在手机里。
她点击相册里的视频。文轩立刻笑着向她跑来。
肖菲回想起他们俩第一次认识的情景,那时他脸上也带着相似的笑容。
“同学,你愿意去贵州山区当志愿者吗?”肖菲问。
“不...我...”,文轩刚想拒绝,肖菲不满地说:“为什么说不?我是肖菲。”
“我知道你叫肖菲,我比你高一级,我还知道你是个特别善良的同学。”文轩露出一丝腼腆。
“你都是这么夸人的么?你了解我吗?don't judge a book by its cover。 ”肖菲不屑地说。
“嗯,说得不错。”文轩的脸有点红了。
“什么不错?你怎么知道我善良?”肖菲故意逗他。
“我看到你在家属院楼下给流浪猫搭了一个窝,常常投喂它们。”文轩说。
“啊?你跟踪我?”肖菲有点生气。
“啊,不是,我...嘿嘿,每天跑步都从这一片经过,有时候...嘿嘿,我也喂它们。”文轩回答说。
“你也喜欢小动物?”肖菲笑了,“好吧,看在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上,就原谅你的唐突了。其实我也知道你,你英语特别棒,也是广播站的播音员吧?”
“是的,咱俩就是轮播的时间不同,但是每次你播音的时候,我都很认真地收听呢!你声音条件好,普通话标准,感情特别充沛。”文轩的样子很真诚。
“别夸我,我觉得你才字正腔圆呢,你怎么报考北宁工大了?我觉得你应该报考播音专业嘛!”
文轩说:“嗨,我的出身...能上工大已经很荣幸了!”
“喂喂,我刚才说的事,你考虑考虑啊!”肖菲没理解文轩的话。
文轩不好拒绝,只能坦白相告:“对不起,我可能利用假期去做家教。”
这时候,肖雄飞远远地拎着大包小包走过来,肖菲看到了,就刹住话头:“啊,下回再说了。”肖菲转身就走。文轩看着肖菲跑去。
“下次去超市少买点,要不叫上我一起去嘛!”肖菲嗔怪地说。
“你成天忙得跟什么似的,我还能指望你?”肖雄飞回答道。
“我来拿吧,我又不抢你东西!”肖菲说。
两个人的手交错,结果大包小包都掉了下来。两个人又忙着低头捡东西。
“我说不用你帮吧,你看越帮越忙了不是?”肖雄飞说。
文轩快步走过去,说:“要我帮忙吗?”
肖菲一看文轩跟过来了,连忙说:“不用,不用。这是我爸,你去忙你的吧。”
文轩点点头,讪讪地跑开了。
肖雄飞看看文轩,问:“小菲,那是你同学吗?”
“高一级的同学,他来动员我去山区支教。我拒绝了。”肖菲没有说实话。
肖雄飞和肖菲走进家属楼去。
“是吗?不是挺好的社会活动吗?”肖雄飞说,“拒绝人家也要委婉一点,你看你什么态度,人家还没开口就被你吓跑了。”
肖菲咯咯地笑开了,刚才文轩不给她面子的小失落立即消散了。
另一边,文轩却是满肚子懊丧。
学校团支部招募志愿者,文轩其实是第一个就报了名的,可是,他刚才却莫名其妙地拒绝了肖菲。这可是一个能近距离接近她的机会啊,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
一想到这儿,他连跑步都没有心思了,于是垂头丧气地走回教室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文轩的心里都是空落落的。他不停在责怪自己不知道把握机会。他明白其实自己是很自卑。
以前,他有一具坚强的盔甲,那就是勤奋学习带来的荣耀。从小到大,他的每一次自信都来自于老师的表扬。奖状就是家里斑驳老墙上最好的装饰品。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女孩子。尽管上初中时,班里已经有男女同学在偷偷地交换情书了。那个年龄段,哪个少年不是春心荡漾?
在一群荷尔蒙爆棚的少男少女中,只有他,看上去仿佛心如止水。他没有喜欢的女孩,至少那时的班里还没有女孩令他喜欢。
他也曾想象过喜欢的女孩子应该什么样。朦朦胧胧地,那个影子闪现在脑海,逆着光,看不清脸,她向他走来,他并不敢上前。
直到上了大学,有一次在校园里偶遇肖菲。那天,文轩急匆匆地赶去教室,他每次都是第一个到,这样可以有靠前的座位,听课能更加专注。
他随意往校园一瞥,路上的人并不多。他看到肖菲向他的方向走来。带着太阳的逆光,她的身影仿佛镀上了金光,脸看不太清楚。他以前都是拐到岔路以便抄近道,这次他就沿着大路一直走。肖菲一点点在走近,他终于看清了那张青春洋溢的脸。
之后好几天,文轩都期待着与肖菲邂逅。有时候,擦肩而过也是一种幸福。正当文轩把升腾的欲念按捺下去的时候,肖菲却在向他招手。
而他,又像一个懦夫一样,与她“擦肩而过。”
不过,事情后来还是有了转机。一个星期后,肖菲来找文轩。
这回,她是怒气冲冲的。
“我在辅导员那儿看到志愿者名单了,你明明报名了,为什么说不去支教?”肖菲的语气里带着质问。
“我......”文轩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我什么,我看你这个人就是怕吃苦!为什么要撒谎呢!”肖菲说。
“我没想撒谎,我就来自农村,我知道那儿的小学缺少老师。”文轩很实在地说。
“那你还犹豫什么?既能帮助留守儿童,又能回到你熟悉的环境,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肖菲突然想起什么,用异样的眼神扫视了他,然后说:“噢,我知道了,你这个人就是财迷,想利用暑假大赚一笔是吧?我说得没错吧?”
文轩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好,这次活动你一定要参加!”肖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她还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文轩被肖菲的气势镇住了,点头说:“好...没什么说...好的!”
学期结束后,辅导员带队,肖菲、文轩以及其他几个同学奔赴贵州进行了为期两周的支教实践活动。六个人分成了三队。肖菲和文轩分在一个小学里。
他们白天给孩子们上课,语文数学英语,体育音乐美术,两个人轮着教。好在孩子们也不挑老师的教学内容,上课一直比较顺利。
不过,肖菲白天使尽全身解数上课,晚上就累得腰酸背痛。文轩倒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哎呀,我为什么要到山区来受罪啊,我现在好想回家去!”肖菲有点后悔了。
“你呀,你根本就不了解农村!”文轩说,“才刚开始就坚持不了,我看你还是打道回府吧。”其实文轩心里是心疼肖菲的,他故意用了激将法。
肖菲一听急眼了,说:“谁说我不能坚持了?”
“你是女生,从小在城市长大,你吃不起苦!”
“谁说的!小瞧人!”肖菲倔强地回怼。
“那好,你现在要能坚持走到房东家,就算你赢!”文轩说。
肖菲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文轩走得很快,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等她拼命地赶上,坐着歇脚的文轩又起身开步走了。
两个人就这样追追赶赶,走走停停,总算回到了休息的地方。
他们住在当地村民的家里。一进堂屋,见房东大爷已经把饭摆好了。是一簸箩地瓜,还有一窝糊糊汤。
“吃得惯吗?”文轩问。
肖菲抓起一个地瓜就往嘴里塞,她嘟囔着说:“你怎么不吃?”
“我不吃。”文轩说。
肖菲瞪着双眼,问:“你是来抬杠的?看你饿瘪肚子,还怎么嘴硬!”
其实文轩让肖菲先吃饭,自己是去土灶烧火。等肖菲吃好,文轩也烧好了一大锅热水。
“累了一天了,这是你最需要的热水。”文轩说。
红红的炉火映照在他线条分明的脸庞上,他显得格外英俊。
“我不需要你特殊照顾!”话虽然这么说,肖菲的心里还是一阵感动。
晚上,肖菲睡里边屋子的木板床,文轩在堂屋打地铺。
山区的夜晚倒不炎热,白天实在太累了,一挨着木板床就能沉沉地睡去。大爷家没有蚊帐,山区的大草蚊子嗡嗡地到处飞来飞去。
蚊子毫不留情地把肖菲从梦中咬醒。她睡意朦胧地挥手,摇头,翻身,蚊子却始终不肯放过她。她不停地抓挠痒处。蚊子仿佛发起了总攻,耳边的嗡嗡声仿若飞机轰鸣,肖菲实在咬得受不了,她只得跳下了床。
她打开房门,看见文轩竟然睡得呼呼的,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受蚊子的困扰。
她走进屋子,来回地走动,走到摇摇欲坠的样子,才爬上木板床,昏昏沉沉睡去。
连着几天早上起来,肖菲的模样都是惨不忍睹,不是眼皮肿了,就是嘴唇鼓起来了,脸蛋上还有被自己挠出的血道道。
肖菲气恼地问文轩,你怎么一点都没事?
文轩说,从小生活在农村,皮糙肉厚,蚊子不爱喝这样的血。
小学校的孩子们,看到肖菲老师变了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肖菲看到文轩也在笑,气得说今天所有课都让文老师教。
下课后,文轩悄悄地向村民讨来草药,煮成汤汁,让肖菲抹在蚊子叮咬过的地方。可是,这个偏方对肖菲却不起作用。
房东大爷出主意说,要不睡到房顶上去,那儿高,夜风大,蚊子少。文轩爬上梯子,帮肖菲铺好铺盖。
肖菲就上了屋顶睡觉。蚊子的确少了,可是肖菲耳边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鸟的怪叫,她又开始害怕地叫文轩的名字。
文轩听到喊声,爬上屋顶,说要不回底下屋里睡,要不他坐在旁边给她壮胆。
那天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肖菲说索性两个人都别睡了,坐在屋顶上聊聊天吧。文轩说好,一开始文轩很拘束,不说话,只听肖菲说。
可是肖菲说这样太不公平了,要聊就坦诚不公地聊。要说就说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事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了自己的父母,童年的回忆,以及青春期的梦想。
文轩告诉肖菲,他的家乡比这里更贫困。他和小伙伴每天上学要翻山越岭,走上好几十里才能到学校上课。他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把汗水摔成八瓣从地里刨食。
这些都超出了肖菲想象的范围。文轩接着说:
“就因为家境贫寒,我从小就努力学习,要想走出大山,只有靠知识改变命运。”
肖菲第一次听文轩说这么多话,催促他接着讲。
文轩说,高三的时候,他在离家几公里的县城中学上学。父亲为了给他准备学费,上山砍树去卖,不慎被突然倒下的大树压在底下,还没等送到医院,人就没了气息。
肖菲听得泪眼婆娑,相仿的身世让她对文轩的痛苦感同身受。
“你哭什么?”文轩问。
肖菲说她妈妈也在她小时候就离开了。
文轩吃惊地问,也是离开人世了吗?肖菲说,不是,是嫌弃她爸穷就离开了。她从小是爸爸拉扯大的。她爸爸带着她走南闯北,什么工作都干过了。为了让肖菲学习成绩好,他效仿孟母三迁的办法,总是把家安在离学校最近的地方。
文轩更加吃惊了,问肖菲,你爸不是咱工大的教授吗?
肖菲问,我要说我爸是学校的校工,你就看不起我吗?
文轩说你爸不是教授就太好了,他一直不敢靠近肖菲,就是怕看不起他。肖菲说,咱俩也算是同病相怜的人,以后就互相帮助吧。
文轩说不,不是互相帮助,是以后我来照顾你,只要你不嫌弃。
情到深处,语言多余。
肖菲情不自禁地把头靠在文轩的肩膀上。文轩的手搂住她。肖菲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文轩炙热的体温。
她的唇慢慢靠近,靠近,突然,碰到了冰冷的屏幕。
肖菲猛地睁开眼睛,她手里捧着手机,她此时置身在四壁洁白的病房。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她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