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佐元皇夺得东海后,姬连拖着病体回了家乡琅琊。
纵然这里已经没有当年亲朋故旧,他还是想死在家中。
第一个来拜访他的是异父妹妹萧长琴,莲色衣衫的女子形容清寒,她旁若无人地戏谑道:“兄长当年可是东海第一人,如今怎得缠绵病榻?”
姬连忍下咳嗽:“不必说这些无用的,你有何事便直言吧。”
“我要《黄粱书》。”萧长琴不再虚以委蛇。
她性情也颇为冷漠,母亲姜青鱼年岁大了,无力教导,且已经过世许多年了。
父亲萧鸣鹤则一生不曾出山门,因而她较身为生而知之者的兄长还要不懂世故。
姬连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递了过去,他叮嘱:“此书是我以玄中月所写,因而不可见日光,切记。”
萧长琴点头,收好了竹简,笨拙地安慰道:“放心,都说祸害遗千年,你尚不足百岁呢。”
这等话若不是从亲妹口中说出,姬公子定是要出剑的,但现在的姬连因病痛之故心性平和许多,他只是说道:“我知你有飞升之志,但闭门造车是渡不过红尘天劫的,《黄粱书》亦不可滥用。”
说着,姬连嘴角溢出几缕血丝,萧长琴欲上前,却被拦下了。
“你回兰陵去吧,我死之前莫要再来琅琊城。”
“那你可要活得久一点啊。”萧长琴面露关切之色。
她和其母姜青鱼生的极为相似,气质则更清冷,因此姬连也对她多有忍让。
他们的母亲是凡人,没有那么漫长的岁月,强留也是无用。
第二个客人是姜白鱼,他仍是少年模样,只是不再随意说笑了。
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公子病势沉重,他叹道:“阿姐叫我多看顾你,我这些年来心魔缠身,没能看好你。”
姬连垂下眼帘:“谁也不能照顾谁一生一世,白鱼,若你见到形貌与我相像的人,不要同他提起我。”
随着身体的每况愈下,姬连的情感反而更类常人,因而他对小舅父和异父妹妹的态度较早年好上许多,待燕伽等门客同僚亦是如此。
“你还有转生的机会?”
姜白鱼阴霾尽扫,笑得如同当年琅琊少年。
姬连却道:“生而知之者是神明选择的塑像,一生都是被安排的,我违逆了天意,结果你也看到了。”
缺失的五感带来了更强烈的痛苦,姬连也再寻不到留在世间的理由,其他功臣多是希求爵位食邑,为子孙后代计,可他不需要。
第三个是新皇元修,而后姬连便受了天诛,天劫过后暴雨下了十日,塌陷处盛满了雨水,其中开出了青色的莲花。
后来这里成为了东海名胜青莲湖,崔祁在返回清鸣山的路上途径此地,便驻足了几日。
历经千年,小池塘已经扩张到了三千亩,湖面烟波浩渺,淡青色的莲花如天上神女,石碑则篆刻了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诗赋。
有湖泊的地方多雨,青莲和湖上画舫都隔了一层迷蒙的烟雨。
如此美景,崔祁却吟不出好诗,便只好展开画布,将景致留在画上。
绘画学个几十年总能出师,可文学这东西不会就是不会,崔祁认命了。
画舫上走下一位身着莲色衣衫的女郎,崔祁心中微微一惊,这女子是红尘仙!
女子走了过来,面上的笑意应是勉强挤出来的,她说:“可是崔道友当面?我是萧长琴,叫我名字就好。”
“原是长琴仙子,晚辈久仰了。”
崔祁久在南方,对东海了解不多,且道玄的老妖怪实在太多了,他师父陆青鸾都认不全,更何况他一个小辈?
萧长琴点点头,笑盈盈地说道:“是个好孩子。”
她将一卷竹简递到崔祁手中:“此书名黄粱,不可见日光,待你突破地仙后才能打开,切记。”
“我与仙子初次见面,仙子何以送我如此大礼?”崔祁面露不解。
萧长琴笑道:“这书就是你的。”
雨停了。
画舫和莲色的女郎一同消失在青莲湖,崔祁怅然若失,好似做了一场梦,手中竹简沉甸甸的分量却告诉他这并不是梦。
“看来又是姬公子的故人。”崔祁叹了口气,收好竹简,便再未停下,径直赶回清鸣山。
画舫并未离开青莲湖,而是用了个障眼法,萧长琴苦笑:“兄长的《黄粱书》助我渡过了红尘天劫,可我看这崔姓小郎不是长命之人。”
姜白鱼道:“我此前便听闻过他,崔祁,字临渊,是陆青鸾的徒弟。不过他是突然出现在姜州的,据说那时他一头短发,还染了蓝色,衣裳也相当离经叛道。”
“看来他本非道玄之人。”萧长琴倒了杯东沧澜。
她五感缺一,食不知味,因而也喜欢饮用这种苦涩的茶。
姜白鱼赞同道:“据《神仙志》记载,生而知之者之所以生来便知晓,是因为他们还记得上一世,崔祁大约就是如此。”
其实两人性情并不算多么相投,可作为世上最后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还是常常相聚谈天,毕竟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临别之际,萧长琴取出一卷绢帛,“这是我自己写的《烂柯缘》,或可助你突破红尘仙。”
姜白鱼黯然道:“我没有突破红尘仙的根骨,地仙境界都是依靠《黄粱书》强行提升的,再借助外力怕是根基不稳。”
“你若是看破了,根骨也就算不得什么。”萧长琴笑笑。
修行也是修心,因而破境的宝物多是用来勘破幻境心魔的,《黄粱书》便是如此。
思量再三,姜白鱼终究收起了《烂柯缘》,就算他无法渡过红尘天劫,放在明月门中总归会有后来者受益。
湖中的青莲动不得,因为这里便是当年姬府莲池旧址,姬连选在此处受天诛也是放不下家国,他想死在家中,可家早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