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
寇韫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却只抓住了无形的冷气。
没等眨眼,那冷气便从指缝间溜走,消失于空寂。
眼前是熟悉的云纹罗帐,扭过头去,是熟悉的陈列摆设,还有她那身姿挺拔的追龙。
究竟,是何时回的家?
寇韫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从无边无涯的黑暗中跌落。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事物,也瞧不见自己,不知时辰,亦不明昼夜。
她竭力回想,却也仅仅是将那无边黑暗转为一片空白。
直到方才她睁眼时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在屋子里回荡了一圈,又重新落入她的耳中,她才找到一丝头绪。
“阿朝……”
寇韫转头看向身侧,发现空无一人,手指触摸枕头,也没有感受到半点温暖。
她莫名觉着心慌,掀开被子下了床。鞋袜被她甩在身后,冰冷自赤裸的脚掌钻入身体,反倒让她清醒不少。
但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悸不安,也愈发猖獗了。
门板尚未触及她的手,就被外面的人推开。
两个丫头立在门前,又蓝端着洗漱用的温水,迎夏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碗热粥。
“姑娘,您醒啦?”
“王妃,您醒啦?”
不对劲。
她跨过门槛,从二人中间穿过去,走下台阶仰头看。
今日的太阳依旧耀眼,只不过已经从最高处滑落,那光亮略微减弱了几分。
刚从睡梦中醒来,眼睛还未完全适应从黑暗到光明的过渡,被日光刺得微痛。寇韫紧皱眉头,合上眼皮稍作缓冲,然后再次睁开。
“王妃,您这是,怎么了呀?”
她这时才发现,小丫头眼眶通红,似乎是刚刚哭过,这会儿,又有了泪珠涌出的迹象。
迎夏匆匆放下肉粥,从屋里拿出鞋袜和外袍,“姑娘,天冷,您快将衣服穿上。”
说着,便要上前给她披衣。
衣服。
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挡住迎夏的手,寇韫的目光在二人一模一样的素白衣衫上往返回旋,“你们,为什么都穿着这个?”
“王妃……”
“姑娘……”
两人眼神交换,均能看见对方眼中的湿润。
冷风袭过,卷着廊檐下悬挂的白灯笼不论方向地摇晃。
院外路过的丫鬟小厮偷偷朝院内瞥了一眼,他们身上所穿的,皆是清一色的白衫。
“姑娘,回屋吧,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眼前人分明在说话,但寇韫除了能看见嘴巴张合,便只能听见一阵嗡鸣。
迎夏眼看着自己的手落空,再恍然抬头,她已经奔出院子,唯一能捕捉到的,只有那一缕罕见的慌乱衣角。
耳旁风、眼前路、身后人、周边天地,都与寇韫无关。
她要马上见到夏侯朝。
她越跑越快,一心只想将沿路那些碍眼的白色抛开,可是每当她离他更近一寸,那白色便愈加浓厚一分。
终究是遍布厅堂的白让她顿了步。
被地上沙砾硌得生疼的脚掌瞬间失去知觉,耳边的嗡鸣声消散无踪,然而,她仍然听不见任何声响。
堂内的几人朝寇韫望过来,但她无法将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也不在乎他们究竟是谁。
能落在她眸底的,惟有那端端正正摆放在大堂正中央的金丝楠木棺材。
迎夏与又蓝喘着粗气,趁着她愣神之际追了上来。
迎夏抖着手,为她披上厚氅。
又蓝低着头,抹去逃出眼眶的泪,不敢看她此时的模样,生怕那本就止不住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
“姑娘,皇上在,我帮您把鞋……”
话语还悬在半空,人便已迈开步子。
这条路尤其漫长,寇韫踏出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小皇婶。”夏侯煊眼前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一时间又寻不到合适的词句。
一旁的楚浮筠扯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再长的路,也有终点。
棺椁半开,里面躺着的人,便是这条路的终点,也正是寇韫此生的目的地。
“阿朝,我找到你了。”
深藏在黑暗中的记忆再次浮现于她的脑海,满室的白幡仿佛化作滚热的鲜红血液,流淌进那冰冷的翡翠潭水之中。
白雾翻腾,箭矢铺地。耳边是刀剑交错、剑刃划破皮肉的声音,眼前则是鲜血飞洒、翡翠染作红玉的情景。
武功再厉害的顶尖高手,也抵挡不住人海的重压。在一对多的场面中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已属不易。
更别说保护别人,即便是再多两双手脚,也难以扭转局面。
身边人全被缠住,寇韫顾得了夏侯朝,却又顾不上自己。
直到他倒在她怀里,她的手被他的血迹沾染,她才恍然大悟,他夺走了她的承诺,并且未经她同意,便擅自先行实现了。
她从未预料到,那个曾经给予她深深安宁的怀抱,如今却让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将这一切编织成了一场深邃的黑暗梦境,把自己藏匿其中。
此刻见到他,失散的记忆才尽数收回脑海,而那恐慌,也终归落了地。
寇韫以为的幸运,以为的上天眷顾,没有撑完这一年。
她这颗心脏,原本应该被撕成碎片,化为灰烬,却出乎意料地完好如初。
她只觉得手脚发麻,像是被千万根银针的针顶戳点,尽管见不着半点血腥,但那种刺麻感却能从头到脚渗进身体。
或许是因为死亡对她而言,早已如她每日早膳都要饮下的一碗豆浆般寻常。
她竟然对着他安详阖上的眼睛露出了微笑。
将被冷风吹凉的手覆上他左手腕间的红绳,轻轻抚摸,寇韫的眉眼缀着一片化不开的柔意。
夏侯煊脚下刚刚挪动,便被楚浮筠拽住,她贴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们走吧,让皇婶和皇叔好好说说话。”
夏侯煊的眉头始终紧锁,看那模样,的确是什么劝慰的话语都比不上片刻的安静。
“嗯,走吧。”
他紧握住楚浮筠的手,垂首长叹,拭去眼角的泪水,又向一旁从头至尾都未发一言的夏侯煦投去目光。
“皇兄,我们回去……”
话语行过唇齿,尾音还挂在舌尖上,却听闻一声闷响。
适才还好好站着的人,须臾之间便归于大地的怀抱。
“小皇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