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他的声音放轻几分，垂落的尾音像藤蔓柔软地缠绕。
兰曾询问过山灵——
为什么要给他起这么个名字。
对方说，因为三月正是兰花盛开的时候。
“我至今没有见过真正的兰花，只看过一些描绘兰花的诗句，直觉那应该极美的。”
山灵这样回答。
这座山中没有常见的花木与草叶，只有参天的巨木，与散落其间的青碧色藤蔓。
这应该是很不寻常的。
就算兰没有亲眼见过山外的世界，也会这么觉得。
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
没有虫鸣，没有飞鸟，只有枝叶抽条时窸窣的响动——兰总觉得那些藤蔓是活的。
尽管他从未目睹过它们自己移动的样子。
可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只是背个身的工夫，本来匍匐在脚边的藤蔓已经缠绕着攀上了一截横生的枝干，甚至就连那截枝干原先也仿佛是突然出现的。
兰基本上已经认定那些藤蔓是活的了。
这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从某个角度来说，自己和它们不也是一样的吗？
差别在于自己生着手脚，所以不需要借助额外的辅助也可以自由活动。
不像它们……
人挪活，树挪死。
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山灵从未见过兰花。
因为山灵无法离开这个地方，而外界的活物进入此地的下场也几乎是一个死字。
除了他们——兰还有那名少年。
作为除了山灵之外唯二的两个活物。
兰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获得了山灵的馈赠。
具体是什么，山灵没有说过，兰也就自觉地没有探问。
在他看来，无所谓究竟是什么。
反正，从睁开眼睛第一次见到对方的那一刻，兰打定了主意，一辈子跟随青年左右，无论生死。
如果需要的话，自己的这条命，也可以随时拿回去。
兰不会有任何的怨言。甚至觉得，那会是不错的结局。
所谓善始善终，不过如此。
“哼，蠢货才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抱着胳膊的少年闻言一脸的不屑。
山灵常常需要巡视山林。
所谓巡视，也就是保证没有迷路的人类或者其他生灵误入此间。
兰就是山灵在某一次巡山时捡回来的，同样被捡回来的还有那名叫宵的少年。
兰不确定少年是否就叫这个名字。
只是听山灵称呼少年阿宵，后者也没有反对。
同是被捡回来的，宵却不知为何总是以主人翁自居，对兰这个后来者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是因为嫉妒吗？
嫉妒青年将注意力分散到了兰这个新来者的身上。
好像也不尽然。
因为宵对青年似乎也有诸多不满，一言不合就离山出走，闹个失踪什么的。
兰第一次见到少年言之凿凿，气势汹汹的模样，还以为对方真的不回来了。
要真不回来，也挺好的。
可是……
兰忍不住偷偷观瞧青年的神情，有些担心对方会因此而感到难过。
事实上，青年面上的神态平静如常，似乎方才种种并未发生。
无悲无喜，一如往常的一派云淡风轻，甚至还对着神情迷惑的兰微微笑了笑。
那笑容也和兰第一次见到时的一般无二。
兰心头微微一动，忽而想起少年负气离去前所听见的只言片语，口口声声说着对方就是个没有心的。
常言道，草木无心。
那么自这无心之物中诞生的灵，是否也同样没有心，不会动情？
若是如此——
兰在心中暗想着，起身走至青年身前，来到了宵离开前站着的位置，轻轻握住了青年的一只手。
然后在对方询问的目光中无辜地眨了眨眼。
“有点冷。”他说。
闻言，青年也就不再探究什么，而是任由兰握着自己的手。
青年的手掌柔软，却并不比兰的温热。
青年似乎并不能察觉，兰也不点破。
只是静静握着，就好像有热度自心底升起，一点点蔓延开来，直至遍布四肢百骸。
兰仰头看着似乎在发呆的青年。
不说话、不走动的时候，青年时常如此。静默无言，格格不入的，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进入对方的眼底。
兰喜欢看着这样的青年。
事实上，无论什么样子的对方，兰都喜欢。
——但，光这样是不够的。
兰于是轻轻柔柔地开口：“上次那本书，还没有讲完……”
他的声音不大，自然是要靠得近些的。
然后看见青年如梦初醒般地转过头，并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过近了，只是睁着两眼望着身旁的孩童，有些茫然的样子。
“什么？”他问。
“上次的书，还没有讲完。”
兰又不疾不徐地原样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像是才想起什么一般惭愧地垂下眼睫。
“我是不是不该在这时候提这件事，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他的声音放轻几分，垂落的尾音像藤蔓柔软地缠绕。
窸窸窣窣，沙沙作响。
“没有的事情。”
果然如预料中一般，青年说出了制止的言辞：“兰不需要自责，是我的问题，之前答应过你的。”
青年说罢，就要起身去找书。
兰见状，不声不响地拿出一卷书册递过去。
青年也没有很惊讶兰一直将书带在身上这件事——毕竟，兰是个好学的孩子。
至于听得入迷了，贴得近些也是没有办法的。
等到学得倦了，靠着睡过去自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只是个孩子而已。
一个孩子，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因为无亲无故，所以对收养了自己的恩人亲近一些很合理吧。
兰闭着眼睛，感到对方轻手轻脚地为自己披上袍子，柔软的布料残留着草木的清香。
然后状似无意地翻身，压着青年的一角衣衫。
在青年轻蹙眉头无可奈何的当口，揽住对方的一条胳膊。
感到怀抱的身躯由紧绷到放松，听见上方低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兰便知道，对方不会离开了。
——草木无心，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兰就不必担心，对方生出什么多余的牵挂。
旁的离开了，自有自己陪在青年身旁。
只有自己一个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