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鹅毛大雪再度降临这片土地,柳姝坐在屋檐下,手中捧着岳南枝沏给她的茶,看着恭恭敬敬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孩,听他道:“恩人,昨夜你第二次救了南枝,南枝无以为报,只觉得自小命途坎坷,对人心难以防范,直到生死关头走了两回才觉得自己强大起来才是保全自己,不让身边亲人受伤的好办法。南枝不求与恩人一般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的法术,只求恩人能教我保全性命的手段,不再轻易被人抢走活下去的自由。故想拜您为师,望师父成全!”
柳姝心中犹豫不定,她深深地望着这个九岁的小男孩,稚嫩的脸上说不出的清秀,白色的瞳孔倒映着天上的星辰,眼眸里坚定又决绝,半晌,她没有说话,却一口饮了手中的茶,尝出了是茉莉的味道。
岳南枝欣喜若狂,连连磕头,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口中的一拜,成了现实中的无数拜。如果不是柳姝无语地扶他起来,他很可能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人形磕头虫。
岳南枝站在师徒中间,摇了摇头,“师父今生收留我的时候,在第二天就将我收为了徒弟。当时我还奇怪,为什么要收我为徒还要教我修炼,现在我明白了。”
楚秋篱道:“你挺幸运的,我拜师的时候,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说罢看向段沉璧,段沉璧哼了一声,戏谑地瞧着楚秋篱:“乖徒儿,女装挺好看啊。”
楚秋篱:“......”
柳姝先教了小南枝辟谷的方法。自从上次南枝中毒,他便对吃饭隐隐有了抗拒心理,柳姝瞧在眼中也不点破,便教他如何辟谷。南枝心里感激,学得极其认真,每每到了月上中天也不休息,一个劲儿地用功刻苦,柳姝便也随他去了。
可凡人终究是凡人,南枝需要四季的衣服,合脚的鞋,再加上平日里用的各种零碎东西,他终归得出门买东西。因为上次同村孩子的下毒事件,他几乎不再与村民接触,要买东西,也是跑到很远距离外的集市。柳姝怕他被人欺负或是被人贩子又卖了去,前几次是自己出门留南枝在家,去闹市帮他买东西。每次回来到了路口,就会看见小南枝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她,一起回家。
她忽然觉得,有个活物陪在身边,也是极其不错的。
柳姝看着徒弟慢慢长大,心里却总是担忧岳南枝,她有时候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在桌案上写一些自己的心思,其间提到好多次自从岳南枝中毒后,他的邪念变得较重,如果不加以压制,恐怕会让他走上歧路。
她总是让岳南枝拿来笔墨纸砚,为南枝写一个咒语,让他时常诵读,说是有利于巩固修为,却其实,那都是收敛心性的静心咒。
岳南枝脸上一派欢天喜地,拿着写了咒的纸快乐地跑了开去,在转身的一刹那,三人却都发现他的眸子里的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两年后,岳南枝长成了一个小少年。他的个头窜得飞快,已经追到了柳姝的肩头。在这两年中,柳姝所教的学生们也在慢慢长大,自从下毒事件,他们开始谨言慎行,虽然不再欺负岳南枝,却也主动与岳南枝划开了距离。
他们认为是岳南枝蛊惑了柳姝,才驱逐了他们的伙伴,果然长着双瞳的怪物有妖法,不仅扰乱人心,还害人不浅。这样的留言四处扩散,总也消除不了,也无法消除。
对此,柳姝不屑管,岳南枝更是懒得管。
后来,少年的身架微微长开了些,眉目比两年前更加舒展,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少年恣意。他的眼眸中,白瞳已经淡化了许多,黑瞳逐渐向眼睛正中央靠拢,不仔细看,已经和常人一样了。
而且岳南枝的眼睛,竟然因为白瞳的淡化,开始看得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了。
柳姝在徒弟初开天眼的那一日,和岳南枝在庭院对坐下棋,抬眼看见有一只小鬼在南枝身后观棋,为了不让岳南枝受惊,她装作没看见那鬼。却不想岳南枝感觉到了什么,奇怪地一回头,直接被白衣长发的鬼吓得钻进自己怀里,差点哭了出来。
那鬼也被吓得不轻,转眼就捂着脸跑了......
岁月如梭,岳南枝在柳姝的教导下,似乎不再那么阴沉......
一日柳姝教完书,等学生们散后,便微微坐歪了些,长发微乱。她正望着窗户发呆,却听一声响动,岳南枝便从屋檐倒挂了下来。柳姝没好气地训了一句成何体统,看着跳下来的岳南枝道:“拜见师父,就是这么来拜见的吗?”
岳南枝嘿嘿一笑,回答:“不敢不敢,师父啊,咱们终日里在这院子里待着,也没啥好玩的,不如我们去街上玩玩,当然,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您戴上面纱也行啊。我一定不闹事!我保证!”
柳姝微微皱眉,道:“我们不是前天才去过吗?”“那不一样!”岳南枝从窗外跳进来,“前天只是为了给我买靴子,是有目的的,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我们是单纯出去玩的!”柳姝一听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一时无法反驳,便看到岳南枝拿出腰间带过来的木梳,为自己梳起头来。
段沉璧指着那师徒温馨的一幕,对这面无表情的楚秋篱道:“你看看人家,人家的徒弟啊......”楚秋篱眼皮一掀,“那以后徒弟也给你梳头?”段沉璧想了想那个画面,有心逗徒弟,道:“行啊,你打扮成小姑娘的模样给我梳。”
楚秋篱表示不想和这个人说话。
就两年的时间,岳南枝的性格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可怜直接跳跃成了性格开朗的少年,除了读书识字大有长进,基本的仙家功法已经了如指掌,对付一两个妖兽已经不成问题。更可恶的是,他拍马屁的功夫越发的厉害,要楚秋篱形容的话,就是那种你明知道他是在拍马屁可还是不忍心揭穿他,拒绝他,这技能神到了柳姝皱皱眉,他都能明白柳姝是累了还是生气了。
实在匪夷所思......
柳姝还没从这一连串的讨好中反应过来,就已经和岳南枝走在几里之外的繁华集市上了。她震惊于自己的迟钝,却还是面如冰霜,很好的利用面纱遮掩了自己的无话可说。
岳南枝很是开心,步伐轻轻,束起的头发一摇一晃的,带着蓬勃的青春朝气。柳姝每次与他下山,手里都会被徒弟塞满吃的玩的,就这一会的时间,柳姝手中已经是两个糖人、一个鬼面具外加一串银色铃铛,眼看着岳南枝又要去买烧饼,柳姝重重咳嗽一声,道:“为师带的钱不够了,要买,就用你自己换吧。”
岳南枝一听,立刻溜了回来,挽住柳姝的胳膊道:“那不行,徒弟要是再被拐了,师父岂不是要孤单坏了?”
柳姝没再说话,可眉眼中早就溢满了开心的笑。
两人就这样到处游玩,等到晚上的时候,集市两旁亮起了万家灯火,戏楼的红灯笼一串一串地被高高挂起,卖夜食的小贩推出来做好的事物,师徒俩又买了好多糖炒栗子和桂花糕,坐在码头休息。
不多时,一个小船驶过他们身边,船中有个歌女高唱:“长空冷月,星子稀落,暮色绰绰掩河桥,徒是人心默默......”
两人回到庭院之时,已经很晚了。待到柳姝上床休息,岳南枝回到自己的卧房,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轻轻走到书房,拿出一本高深的古书开始研究仙法,若是柳姝在这里,她一定会惊讶于徒弟竟然看得懂如此深奥的修术,因为就目前她所了解的岳南枝,修为充其量是个起步者,而能修习这种书的人,修为至少要在元阴三阶之上。
就如从前,柳姝按照当初南枝拜师所言,教他保护自己的功夫,尽力压制少年的邪念,没想着要他步入修行,而南枝也表现得无欲无求,整日里跟在柳姝身后各种黏人耍宝,谁又能猜到,这个少年已经偷偷修炼到了元阴三阶的境界呢?
九炼神祠传来消息,说柳姝的非羽殿修好了。
柳姝接到消息皱了皱眉,岳南枝便轻轻走过来,问自己的师父为何事烦恼。他的眼神中满是乖巧的关切,柳姝心里的烦闷也因此消失了大半,她说:“南枝,你还记得师父说过的,九炼神祠的那个‘家’吗?如今它修好了,可为师并不想回去。”
岳南枝眉毛动了动,他抬起头,是一个小孩子委屈的脸色,道:“我也舍不得师父离开。师父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这么一句话,倒提醒了柳姝,她回答:“真人招我回去,我自是应该给他一个面子。至于再下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此趟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见见九炼神祠的那个家,虽然你肉体凡胎进入九炼神祠危机重重,可是我可以将你的魂魄置于长明灯的灯芯里面,既可以护你不收非羽殿严寒之苦,又可以让你跟着为师。到时候打理好一切,咱们再回来。怎么样?”
岳南枝当然是一百个愿意,他欢呼雀跃了好一会儿,又道:“原来师父也喜欢凡间的家呀,我还一直担心师父一心想要回去那什么神祠,以前还担心得睡不着呢!”柳姝看他一眼,眼里满是嘲讽:“小东西,你以为你这苦肉计有用?信不信哪天师父偷偷趁着你睡觉,回到九炼神祠藏起来再也不见你?”
只一句玩笑,柳姝也并未走心,岳南枝却“唰”地变了脸色,“不会的!”他突然大声地说,见柳姝眼色充满惊讶,他反应过来这只是玩笑,心里却总是安定不下来,他激动到双眼布满血丝,又一次重复道:“不会的!我不会和师父分开的!”
“永远也不会!”
楚秋篱只觉得自己替岳南枝心痛,他想起自己前世死前也没能再看一眼段沉璧,心中酸涩不已,微微往自己师尊身边靠了过去,让自己的衣袖挨上了段沉璧的白衣。
段沉璧毫无所觉。
柳姝见岳南枝像是认了真,正色道:“你何必如此惊惶?你是凡人,我是修行中人,你难道还怕我活得没你久吗?就算是你老了,我也......”柳姝突然噎了噎,也不下去了。
就算你老了,死掉了,我自己也还是这般模样,容颜不变,然后独自回到非羽殿去,参自己的禅,修自己的道。我可以当你师父挥霍掉无足轻重的一段时间,看着你从小长到大,从壮年到老去,直至死亡。
可是,她能说出来吗?
柳姝不再说话,岳南枝却走上前来,低头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任性,您带我去看看您九炼神祠的家吧,我挺想看看师父以前住过的地方......”柳姝低头,只看到小少年一幅窘迫的样子,敛住所有情绪,便道:“嗯,好。”
九炼神祠,非羽殿。
楚秋篱认出了这正是那神秘的八十二号山。不过现在的八十二号山漫山都是树木,不是眼前的千里冰封。
柳姝站在殿前,看到新修的非羽殿与曾经别无二致,从袖中托出长明灯,缩小化的岳南枝坐在灯芯处,对柳姝笑得异常缺心眼。
长明灯并不热,散发出的光很温暖,所以在寒冰遍布的非羽殿,岳南枝还是满身活力,他望着非羽殿,觉得这本该让人心生凉意的地方,却因为是师父的宫殿而异常温馨。
柳姝带着岳南枝走进非羽殿,殿内亮着上千只蜡烛,发着蓝色的光芒。
每支蜡烛像是燃烧不尽,烛身上缀着小小的铃铛,随着寒气微微摆动,发出细碎的清脆声音。
殿内最中央是一个八卦阵,柳姝现在看到,才明白过来那是封印雪刃的阵眼,如今雪刃已经破碎,枯蓬却还是命仙工把此处原样恢复,柳姝没再停留,继续向里面走,越过卧房,后院是一片冰雪,荒凉得像是隔绝了生命。
楚秋篱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师柳姝的脸,心里算是明白她没来由冰冷的气场从何而来了。
两人就这样围着非羽殿走了一圈,柳姝看到岳南枝待在灯芯处也乏了,便将长明灯放入袖中,去见枯蓬。
听到柳姝要求继续留在人间,枯蓬是微微有些震惊的,他迟疑片刻,问:“姝儿不妨先在非羽殿待一段时间......”话未说完,柳姝便打断了枯蓬的话“我不!”语气果断的同时,竟带了几分委屈。
枯蓬自知逼嫁的那件事伤害过柳姝,后悔之余再也不想让自己的孙女因为自己伤心,一时没再继续说下去,噎了片刻,竟给答应了。
岳南枝:“......师父,原来也会‘撒娇’的吗?”
柳姝面无表情,拂袖而去。临走前,枯蓬单独出来相送,道:“姝儿,闲了不妨来九炼神祠几趟,去你的非羽殿打理打理,也算是你还没忘记这里......”
岳南枝在开心的同时,却也感觉到了枯蓬对于柳姝那隐约的让步。不过这又有什么,只要自己跟师父在一起,其他的鸡毛蒜皮,都没什么值得去关心的。
回到人间,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柳姝坐在池边,愣愣地看着池中的鱼游移不定,一时间思绪万千。
灵人柳姝没再继续向三人说话,而是面对岳南枝一个人道:“当时我不知道你私自修行的事,就在想,怕你有了高于常人的力量会收不住邪念,伤及自身甚至丢掉性命,所以才没有教你修习仙术。因为你小时候见到的不公太多,遭受的虐待也数不胜数,所以这样的人更有可能在修习仙法时走火入魔,误入歧途。不如让你就这样快快乐乐地活过,不去接近修炼。但是又想到你天资聪颖,又有着高于常人的领悟能力,只要一心向正,说不定真的可以修成正果,羽化登仙。因为不确定,我便一时没有了主意,思考完全陷入了僵局。赌不赌呢?我不敢想象你误入歧途的样子,到那时如果你因为心性无法自控死掉,我万万无法面对。可如果就这样让你失去一世修行的机会,想起来完全是由我的私念所致......”
画面里的柳姝还是想着心事,然后一串糖葫芦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柳姝抬头,看见岳南枝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开心,便也笑道:“你又跑到哪里去了,还有,哪里来的买糖葫芦的钱?”岳南枝讪讪一笑,摸摸后脑勺,然后把藏在身后的钱袋子还给柳姝,道:“师父,糖葫芦可甜了,您尝尝?”柳姝结果糖葫芦咬了一口,被酸地皱起了眉,瞪了一眼岳南枝,“我这个师父现在哪里有个仙人的样子,被你硬是拉着吃了这么多酸甜苦辣,万一成了个老太婆,还得你来养着!”
岳南枝凑上来,认真看着柳姝的脸,道:“等您老了,那也是所有老太婆里的一枝花,再说了,我哪能等到您老的那一天哈哈!”
说完,他偷偷看了眼柳姝的神色,便明白了心中的疑惑。未等柳姝说话,岳南枝忽然郑重地单膝跪地,道:“师父,请您教我修炼吧,任何后果您都不必介怀,这是我的选择......”
柳姝对上徒弟的眸子,心里有了答案,便扶着岳南枝站起来,道:“我教你,这也是我的选择,任何后果,师父愿与你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