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沉璧自顾自道:“我本来想着你进入元阴境后再送你去九炼神祠,没想到你在活脉期间就心中贪胜,后来强行阻断你活脉修习近一个月,心中无法下定论去还是不去,直到遇上了你柳前辈。”
楚秋篱道:“柳前辈告诉你她和九炼神祠有仇,会在几年后攻破自己知道的结界薄弱处,所以师尊便不再纠结,觉得我可以进入九炼神祠,就算再苦,七年后你也会跟随柳前辈将我救出?”段沉璧点点头,楚秋篱道:“那师尊为什么会觉得我一定能在七年中活下来呢?”
段沉璧咳了一声,没有回答。
楚秋篱想起自己差点被枯蓬反杀的那一瞬,从自己身体中飘出来的那个白色背影,明白了些什么,看段沉璧不想回答,道:“我知道,定是师尊觉得徒弟我修为不错,信任我才相信我能活下来。而事实也是如此,所以师尊,你开心吗?”
段沉璧就坡下驴,“当然,为师真的是特别高兴!”
两人在原地聊了好久,楚秋篱才反应过来,看了看周围,觉得这里甚是熟悉,一时没有想起来,便问:“师尊,这是哪里?”
段沉璧指着远处的山,道:“这是你柳前辈住的地方,馒头山。”
楚秋篱心中满是疑惑,“可我记得,我是被一颗珠子吸进来的。”
段沉璧示意他跟过来,边走边道:“这里也的确是那颗珠子的内部,你看到的馒头山以及周围所有东西,都是幻像。而且,也别叫什么珠子了,这是‘仙人泪’,可以记录幻境,将旧事重现。”
楚秋篱紧跟着段沉璧的步伐,“那师尊为何要待在这仙人泪中?”段沉璧从袖中拿出一颗橙子扔给楚秋篱,楚秋篱虽然已经辟谷多年,但还是高兴地剥开了橙子,他听见段沉璧道:“你还记得你柳前辈曾经对你说的话吗?她说到时候会有事需要我帮忙,这就是她要我帮忙的事。”
楚秋篱将一瓣橙子放在口中,“什么事?”段沉璧道:“将岳南枝困在这里,让他看一遍旧事,我在旁边守着岳南枝,不让他陷入心魔。”楚秋篱点点头,段沉璧又道:“当然,为了我方便,她说救下你会将你送入仙人泪,让我在这里等着。”
楚秋篱想到那颗被遗忘在地上的仙人泪,不禁为柳姝的粗心大意感到好一阵无语。
他问道:“师尊,那岳南枝现在何处?”段沉璧道:“还晕着呢,跟着我来。”
楚秋篱:“......”
两人很快来到了馒头山山脚下,楚秋篱认出这里是柳姝的庭院,其旁的杏花开得正好。
岳南枝就靠着院门昏睡着,明明是晕着,可他的眉毛皱得死紧。楚秋篱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一岁的乖巧少年,可如今再见他,岳南枝已经长成了一副少年模样。
段沉璧蹲下身来,洁白的衣袖铺了一地,楚秋篱盯着自己师尊好看的侧脸,有一阵晃神,忙低下头,问道:“强行让他醒过来吗?”段沉璧点点头,指尖凝聚灵力,注入岳南枝的眉心。
片刻后,岳南枝悠悠转醒。
看清楚段沉璧师徒在身边,岳南枝直接爬起来跪在地上,道:“求求你们,让我去见我师父吧!”楚秋篱忙将他扶起来,并惊讶地发现,岳南枝本来是双瞳的眼睛,其中的一瞳已经消失,两只眼已经变得与常人没有任何不同。
段沉璧摆手:“停停停,你先冷静。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她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你师父她只说有事要做,又不是不再见你了,何必这么激动?她告诉我她有事不得不离开,让你先完成她给你留下的任务,等她回来,会检查你的功课,你听明白了吗?”
岳南枝道:“不,不是的,她与我分开时的眼神,明明不像是去办事,而是......”楚秋篱盯着岳南枝悲伤到极致而显得扭曲的脸,问道:“而是什么?”岳南枝道:“而是像寻仇!”
寻仇,自然指的是找枯蓬寻仇,枯蓬真人何许人也,柳姝怎能会是修真界霸主的对手?这一句话像是抽空了岳南枝的所有力气,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不振。
楚秋篱安慰道:“你放心,九炼神祠内部已经被人破坏,枯蓬已死,现在里面几乎是大乱斗,柳前辈她修为非比寻常,不会有事的。”
岳南枝听到枯蓬已经死了,又对着楚秋篱确认了四五遍,才稍稍缓和了些,他长舒一口气,道:“那好,那我便先完成师父留给我的事情,我等她回来。”
段沉璧站起身来,拿出柳姝留给他开结界的东西,道:“如此,我们便开始吧。你师父有想让你看到的东西,随我们一起看吧。”说罢对着庭院门口的结界打出几道符咒,又结了个复杂的手印,道了声:“开!”
庭院外围的结界散去,整个院落在瞬间消失,时间似乎被什么力量强行扭转,来到了一个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的春天。
一辆马车,在红花绿柳掩映的大路中央缓缓行驶。车夫不停地拿草帽扇风,抬头看着太阳啰嗦个不停。马儿眼睛半眯,似乎也受不住这连日的奔波,步伐缓慢。
三人看向马车方向,见东风肆意,吹开了马车的帘子,年轻的柳姝在马车待得烦闷,掀开帘子往外一瞅,就看见了一片杏林,围在一座圆顶的山下,素白一片,煞是好看。她盯着圆顶的山思索片刻,喊道:“师傅,就在这儿落脚了,麻烦停一停。”
马儿前蹄微微动了几步,为了这漫长旅途的结束而感到高兴。
楚秋篱侧眼去观察岳南枝的眼神,发现少年正紧紧盯着柳姝的脸,恨不得不眨眼,他心中一跳,感觉自己可能知道了岳南枝的一些秘密。
车夫拿了柳姝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脸上的愉悦毫不掩饰。柳姝跳下马车,她平静无波的双眼毫无情绪地看着前方的杏林,抱着胳膊叹了口气。
柳姝有着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一双美丽的杏眼,瞳孔里却有着与美丽眼眸不搭的冷漠,从侧面来看,她的鼻梁高挺,有一种近乎肃然的气场,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这场景再现布置得颇为精妙,因为知道作为第三视角的他们总有看不懂的时候,所以柳姝用灵力做成了一个“柳姝”,站在三人身旁,来诉说自己当时的心中想法。
就像现在,灵人柳姝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边,不高不低带着淡漠的声音自三人耳畔响起,“那时我刚刚从九炼神祠搬出来,不知有多少年,自己没有踏过凡间的土地,看过凡间的花枝了。看到这个模样奇怪的山,我突然生出一种找到归属的感觉,暂时没想离开九炼神祠的事情,便决定住在这里了。”
只见柳姝又回头看了眼山脚的村落,抬步走了过去。
这场景里没有发生重要大事的时间过得飞快,三个月后,暂居农家的柳姝姑娘终于搬进了杏林下修建的院落。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住所,没有人知道修建这座院落花了柳姑娘的多少银两,也没有人知道这座院落的建造用了多少名贵的材料。因为它就像是与人间格格不入的仙邸,内有九曲回廊,亭台轩榭,假山荷塘,错落有致风雅无双。当地的百姓没有见过如此的阵仗,也纷纷猜测柳姝的身世背景,却终究猜不出一个所以然。
柳姝在迁入新居请四方邻舍在家中做客,摆了筵席,村民们惊讶于筵席之中源源不断的新奇食材,也很给柳姝面子,算是承认了这位来历不明的邻居。
柳姝告诉村民自己会读书认字,可以教孩子们读书,并且不收任何费用。大家都是淳朴乡民,听到柳姝的提议自然欢喜,纷纷送来自家做的腊肉粮食,表示敬意。
楚秋篱想到自己去馒头山拜访柳姝师徒时看到的那群孩子,心下了然。
于是这山脚下宛如仙邸的庭院成了个教书育人的地方,每每清晨鸡鸣之时,便有朗朗读书声从中传出,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庄严。
柳姝坐在孩童对面,听着之乎者也,闭眼回想自己这趟出门的缘由。
灵人柳姝又开了口,“我本是枯蓬真人的五代曾孙女,因为枯蓬自己的几辈后代没有修炼的想法,执意做普通百姓,便如所有凡人一样,从年轻到衰老,寿终正寝,自然而活。但有一日,枯蓬发现自己的曾孙女却有锻器的天赋,便利用各种方法将我留在了九炼神祠,教我修行。九炼神祠本来安静了很久,我也在非羽殿住得安然无恙,每天只管修行与锻器,谁曾想就在我离开非羽殿去收集锻器晶石的一次,那什么九炼神祠的镇山之宝“雪刃”就被人盗了,然后稀里糊涂地,雪刃的力量没有被偷它的人控制住,灵力倾泻而出之时重创了那人,盗贼当场死去,这神器也当场碎成了渣。这也罢了,可恨的是,一连串的乌龙事件,间接毁坏了我的非羽殿。”
楚秋篱好奇道:”他们打架的波动殃及了那里吗?“
柳姝摇头,“因为雪刃本来就被封印在非羽殿正底下。”
段沉璧笑出声来,“这也太惨了吧哈哈哈哈哈。”
楚秋篱回头笑道,“师尊,这里还有一个伤心人呢,你照顾着点。”
段沉璧看了眼满脸苦大仇深的岳南枝,立刻换上了满脸的同情,不再说话。
灵人柳姝继续道:“而且,我作为非羽殿主人,从不知自己竟然住在镇山之宝之上如此之久。”
楚秋篱心想:那也的确够坑的。
灵人柳姝继续道:“一直以来,我知道九炼神祠的人都觉得光是看表面,我就是个不好相处的角色,因此都对我敬而远之。当初我上九炼神祠之时,因是枯蓬亲孙女的原因,所经之处人人不敢主动上前打招呼,而我天性冷淡,又表情疏离,枯蓬想要低调行事,众位长老为了避免是非,也没人提起迎接仪式,就直接给了我自己选择住处的权利。结果好巧不巧,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就选了雪刃封印的非羽殿。此后多年,我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那了不得的雪刃“同居”于一方,却也相安无事。”
岳南枝一直听着“雪刃”,没来由总觉得十分熟悉。但他还是默默听着,没有开口。
“非羽殿坍塌的那天,枯蓬也觉得当年没有对我说明原因有些愧疚,未等我开口,他便已经把修缮非羽殿的权力给了我。可一座大殿岂是随便就能重建的,我留下这烂摊子,向枯蓬请了去凡间散心的帖,便直接走了。”
场景中,柳姝再次睁眼,孩童们已然背完了早上的功课,她挥挥衣袖,孩子们心领神会,各回各家去了。她可能觉得无聊,起身去了琴房。
已经到晌午,柳姝也不用吃凡人的食物,她看着摆在吊兰下的古琴蒙着厚厚灰尘,自言自语缺了一个替她管家务的人,自觉什么都不方便......
凡间生活,琐碎其实最最难以避免,楚秋篱却想到了段沉璧。他这位师尊虽在五青门做长老,但事事都爱以凡间方式进行,看他整日乐在其中,连带自己也心生欢喜。
或许因为某人的存在,种种琐碎也变成了求之不得。
柳姝身穿一身白衣,随意躺在了卧房榻上,一时间显得她无限地落寞。在九炼神祠待了不知多少年岁,久到了说不明了的地步,自己也没觉得会有如此的冷清。
非羽殿是什么地方?千里冰封,无人踏足,只要是个活物,都不敢轻易接近。那仿佛没有温暖的一隅,却成了自己最舒服的容身之所,就算是多年无人问津,柳姝也活得自在洒脱,可为何,在凡间竟然有了无聊的感觉。
她没有再想下去,闭了眼,开始小憩。
灵人柳姝道:“这一睡,我竟然梦到了自己在九炼神祠的几段记忆,零零碎碎,其间的喜怒哀乐虽已经在当时的我面前不值一提,可那种饿着肚子在雪地里等死的绝望感,竟强烈地让我觉得窒息。枯蓬看起来很疼爱我这个孙女,却其实还是最爱他自己,曾经为了得到一个修炼的经卷,他要我为了他嫁给一个劣迹斑斑的男子。我拒绝他后,他撤走了我的灵力,将我关在非羽殿忍受苦寒,直到我想通才会将我放出。我坚决不从,而正好上天垂帘,那个身怀经卷的男子却因为走火入魔毁了残卷死了,逃过一劫的我被枯蓬救活过来,但是那件事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或许这人间就有一些苦痛,即使经历苦痛的人早已摆脱困境,早已强大到对情绪收放自如,却也永远不能够将其消化得一干二净吧?”
段沉璧和楚秋篱皆是沉默。
柳姝醒来的时候,月光已经洒满了整个庭院,微风拂动间,映在墙上的树影轻轻晃动,却也是动人至极。她随意揽了揽长发,目光移向挂在中天的月亮,冷到了极致。
灵人柳姝开口了,“那时我忽然想,非羽殿修好了,我就再回去吗?然后如从前一样,一个人,对着一堆铜铁晶石,不断地打造武器,虽不用受凡尘琐碎之苦,虽有无边的清静,却不再能看到花树虫鱼,却不能再看到满院的月色了。就连那个在我未知情况下,许多年被封印于非羽殿下陪伴自己的雪刃,也都已经碎裂了......”
楚秋篱不由自主地开始同情起这个看似冷漠的女子。这就是她的孤独吗?到头来,连陪伴自己的死物都一件也不剩?他不必看岳南枝也知道对方的表情,所以便看向段沉璧,段沉璧只是默默地旁观着一切,没有说什么。
楚秋篱忽然想起段沉璧的小院,那个叫做落索居的地方。“落索”二字蓦地就像是针一般扎了下楚秋篱的神经,他低下头,忍住了想要说出口的话。
春来,春去。夏来,夏去。秋来,秋去。
冬来。
这是柳姝来这一趟经历的第一个冬天,而曾经柳姝正式进入修行之日,也是在冬天。
有时候命运就是那样神奇,从何处结束,又会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似普通的每一天,每一年,都似乎在为每一个故事埋着伏笔,让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场景一转,师徒二人看见一个更小的岳南枝走在一支队伍最末,都是一惊。
楚秋篱睁大双眼,这不是柳姝自己留下来的场景吗?为什么连岳南枝的记忆也能够重现?他转头看向岳南枝,发现岳南枝也是一脸的惊疑不定。
楚秋篱道:“这是你的记忆吗?”岳南枝点头,“可是这些,都是我遇见师父之前的场景,怎么会......怎么会......?”
段沉璧叹了一声,接上他未说完的话,“怎么会呈现得这么详细,连周围的环境都与曾经如此的别无二致?”
楚秋篱心里一惊,隐隐有个猜测,岳南枝问:“对,为什么会如此?”
段沉璧道:“因为这是你师父让我用魇灵在你梦中得知的。”柳姝曾经对岳南枝讲过段沉璧的魇术有多厉害,岳南枝的确是清楚的,但是他更加疑惑,不知道自己的师父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重现,只得按捺住想要问很多问题的心,继续往下看。
楚秋篱带着自己大胆的猜测,疑惑地看向段沉璧,段沉璧直直看过来,桃花眼里蓄着赞赏的笑意,对他点了点头。
原来,柳姝真的也是重生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