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气的过程在很多人眼中看来繁杂又无聊,楚秋篱却一点都不觉得闷,反而很享受这种清静的日子。
这日他刚吃过午饭,自饭堂回来,见前面两人同行,其中一个的身影很是熟悉,就上前打招呼,“秦师兄,你回来啦?”那人正是秦关,听到声音笑着回头,同行者也跟着回头,对着楚秋篱行了一礼。
楚秋篱回礼,道:“这位大哥就是秦师兄说的好朋友吗?今日果真来了咱们五青门。”见楚秋篱十分客气,也听得自己竟然还被秦关在旁人面前提起过,宗衍眼睛一亮,笑着道:“能让秦兄当作朋友,真的是在下的荣幸!”
又是一番寒暄后,楚秋篱先告了辞。但也禁不住秦关的盛情相邀,答应了晚上一同吃饭。
离开秦、宗二人,楚秋篱去了落索居。
段沉璧正在给封炎顺毛,看到楚秋篱来,微微怔了一下。这小子整日里修炼勤奋,借走了几本有关魇术的书籍后,很少主动来找自己。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来又是遇到什么,还未开口,却听他道:“师父,徒儿昨夜梦到一个梦,您在落索居闭关之时,我为了给您采莲子跌入池塘,差点溺死。您想想,如果我真的在您忙着的时候遇到了危险不幸丧命,我一条贱命没什么可惜,只是以后您身边无人照顾,想想都凄凉。所以啊,您要不给徒弟我一些保命的东西,也好让徒弟时刻保持活着,好孝敬您?”
段沉璧内心:我呸。
什么为了给自己摘莲子落水,他要有那份心,自己敢跟着封炎姓犀。孝敬自己?呵呵,那二两银子如今连个影子都没有,不坑自己算是万幸。他抬眼看了看一本正经的徒弟,桃花眼里满是不信任,却还是用神识在空间里找了找,摸出三张符咒,递给楚秋篱。
“拿好,能保命。必要时扔出去就能起效果,别随便死了让别人笑话我笑霁座下养的是个废物。”
将近日落楚秋篱去止水轩的时候,秦关换了一身青衣,坐在窗边喝茶。相比之下,宗衍就拘束得多,他不敢在这名门大派大长老、二长老的弟子面前有任何不妥的行为,表现出一副内敛少年的模样,似乎因刚来到陌生的地方,坐在旁边本本分分规规矩矩,一动也不动。
秦关心里苦笑,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由着他愣愣地看着自己这边。半晌,他坐着喝茶的人都觉得累了,见宗衍依旧正襟危坐,不由笑起来:“你怎的如此安静?而且从刚进这屋就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纠结得紧。”宗衍挠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在白远峰习惯了,话太多,会惹人讨厌的。”
这下换秦关沉默了,他不知道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人是怎么在人人都不待见的环境下活到大的。楚秋篱见气氛尴尬,想了想,又看了眼那个局促紧张的人,咳了咳,说道:“其实你不必如此。五青门也不是严肃死板的地方,比如我一个劲地在闲风阁作死,我那师父老人家也从没把我怎么样。
秦关听了笑道:“老人家?段长老可不老,别看他是上清五阶的修为,还有天下第一的魇术之技,可他才一百多岁,修行中人在他这个年纪,大多连御灵五阶都突破不了,因为是二十多岁就达到了御灵五阶,所以他的容貌一直英俊非凡,他的风采在咱们五青门堪称仙人之姿,可是鼎鼎有名的呢。”
这番打趣使得氛围热闹起来,宗衍也加入了轻松的对话,听秦关和楚秋篱讲起他们的趣事来。少年人聚在一起都爱喝酒,熟悉以后就真的不再有任何拘束,几坛酒下肚,三人面上都浮现红色,楚秋篱意识清醒,愣是把自己装得像是醉了般不清整,宗衍似乎已经神志不清,将倒不倒,楚秋篱便抢了个头,“咚”一声栽在了桌角上。
直到窗那边半晌没了动静,听见了秦关均匀的呼吸声,那位“酒意上头”的“憨厚”的少年才舒展了眉目,他看向窗外,眼中已然不是平日的畏缩与怯懦,而是一种狂妄的邪气。
这是宗衍上辈子成为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强者之后惯有的神情,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楚秋篱暗中观察,被那神色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尽量平缓呼吸,不让对方察觉破绽。窗外一只黄猫从树上跳下来钻进宗衍的怀中,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胸口。
外面的荷花开得正盛,粉白相间。白霄向来喜爱荷花,为了一年四季都能欣赏出水芙蓉的清丽之姿,给止水轩的所有池塘底部都放了千枚暖玉,是以如今还是暮春,止水轩却能看到这样的奇景。
碧色的池塘中偶尔有金鱼游到水面,咕咚咕咚吹出泡泡,惊起水面层层涟漪。柳条随风而摇,姿态美丽,天静气清,惠风和畅。
秦关这一觉睡到了晚饭,等他醒来时,楚秋篱还未醒,发现有饭菜放在桌上,用手试了试,温度正好。
以往这时候大家早就吃完饭了,这些饭菜也都不是五青门饭堂做过的菜式,来之前自己给宗衍四处介绍过止水轩的环境,宗衍还特意问了厨房的位置,看来这是宗衍专门为他们留下来而且温过的,心里高兴了一下,他又点了一盏灯准备叫楚秋篱和宗衍吃饭,却发现自己平时散乱的卧室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宗衍干的。
思及此,秦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平时最新修炼,不拘小节,请了客人来,反倒让客人动手替自己扫了屋子。
装睡的楚秋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十分警惕怕宗衍对秦师兄下毒手,捏着师父给的保命符汗都出了几层,结果对方起身替秦师兄打扫了一遍屋子。
这种亲眼看着前世的魔头轻手轻脚为别人打扫房间的感受,真的是:无法言说。
秦关喊了几声,没找到宗衍,只好又留下宗衍那份,和楚秋篱先填饱了肚子。
黄昏后的风很凉,带着春末独有的木叶味道,让人感觉很舒服。吃完饭的楚秋篱眯了眯眼,索性盘腿坐在池塘边,和秦关等着宗衍回来。
然后他们等来了一只黄猫。
黄猫小心翼翼地盯着楚秋篱,似乎在估量着面前少年的善恶,它的眼睛很奇怪,左眼瞳孔呈蓝色,右眼是碧色,长在一张圆圆的猫脸上,却意外地和谐好看。
楚秋篱直起身,歪头对着猫温和一笑,顺手折下手边一根毛毛草,拿着轻轻碰了碰猫鼻子。
黄猫:“……”
宗衍回来时,就看到秦关在笑,楚秋篱和猫在池塘边对峙着。
他上前微笑着喊了声“大黄”,半蹲下来伸开双手,那猫便立时转过头来,奔入宗衍怀中,喵个不停。楚秋篱叼着狗尾草,总觉得刚刚不是错觉,那名为大黄的坏猫转身的时候翻了它一个白眼。
楚秋篱:“……”
楚秋篱:“哪有正经猫叫大黄啊?”
宗衍上前一步,道:“此猫怕生人,是被一群稚童凌虐时让我救下来的,所以看到人就想抵抗,但它的性格其实很温和的。
楚秋篱一愣,回头摸了摸鼻子,“哦,小家伙还挺可怜……”
宗衍笑笑,又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低声问道“秦兄,你的轻功怎么那么好?”秦关微微一笑,道:“这个简单。”
淡月升上柳梢头,屋檐上的风铃随着晚风晃动,“叮铃叮铃”地响,秦关看着默默坐在一旁的宗衍,觉得他心中的心事仿佛像化不开的积雪似的,又想到自己看到的宗衍在白远峰的境地,友好地揽住宗衍的肩膀,道:“明天带你去个地方,不就是轻功嘛……”
次日,秦关起了个大早,他跳下床,拍了拍在屏风后边榻上尚在熟睡的宗衍,递给他一身新的五青门弟子服,道:“走,叫上小楚,我教你轻功!”
三人走在一处,楚秋篱昨夜读完一本有关魇术故事的书籍,心头有了一丝丝感悟,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青门地形复杂,白霄收的徒弟多,到处都是修士的庭院居所,其间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竹林,秦关和宗衍一般,也穿上了轻便的弟子服,没有像往常一般御剑,陪着宗衍走在较为僻静的山路间。
回忆起前世段沉璧常来这里静坐,打坐的那块石头也被磨得光滑。师尊之所以那么强大,看起来做一切事都轻轻松松,不也都是少年时节一步一步苦炼出来的吗?渐渐想通了一些关节,楚秋篱恍然大悟,不禁感叹了一声:“我忽然觉得,我师父真厉害。”
秦关听到这话,也想起了白霄,接过话头,“段长老的确是十分了得,你说他厉害,我也很赞同。而且,我也觉得自己的师父一样强大......”他越说越激动,向前走着说着,然后干脆转过身退着走路面向宗衍和楚秋篱讲。
初升的太阳光透过竹林撒在他高高束起的头发上,宗衍只觉得面前这个一身青衣的少年明亮地逼人,全身上下都是光明眷恋的痕迹,透着一种说不清的轻和感。他本能地加快脚步,跟着秦关的步伐,楚秋篱察觉到宗衍的变化,转头看了一眼,那宗衍的心情似乎也随着秦关的笑声愉悦起来。
楚秋篱突然很想了解宗衍此人的出生背景。
那被前世的尘埃所掩盖的一切,是不是并非自己听到的传言,而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三人说着笑着,不一会就到了一处幽谷边。秦关指着幽谷处生长的密密藤条,笑着看向宗衍:“它们,就是我轻功的亲传师父!”
说罢,脚下轻轻一个借力,他整个人就像是风中的枯叶一般,飘向谷中,楚秋篱对着这高深的轻功差点拍手叫好,可宗衍被秦关突如其来的举措吓得像是心跳都漏了半拍。
这惊吓的样子可明显不是装出来的,楚秋篱忽然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原来宗衍是怕高的!
眼见秦关就要掉入谷中,宗衍刚要跑过去,却见秦关攀上了一根长长的藤条,单脚在山谷峭壁上一蹬,向反方向飞去,速度带来的快意使得秦关爽朗一笑,直接在半空中松了手,像个陀螺似的自高空旋转而下,反手攀上另一条横着生长的藤蔓,没有几个起落,便到了山谷的另一边。
向来稳重文雅的秦关,在此刻也意气风发。
楚秋篱看着宗衍脸上发白,若要在前世,有人说堂堂魔君不会飞,恐怕是没人相信的,亏了他的其他技能都接近满格,导致别人一见他就腿软,更不敢想象飞在空中的魔君是什么画风。否则,光是知道他不会轻功,他都要被早灭了不知多少年。
不过,楚秋篱想:宗衍待秦关是打心里的好。
晚上回去的时候,又下起了雨。楚秋篱撑了把伞去见段沉璧,上去的时候落索居门窗闭着,一点灯光晕染在窗间。他看到自己的师尊正坐着摆弄什么东西,那身影映出来,依旧是卓绝之姿。他突然想: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待在落索居里,真的不嫌安静吗?
一个性格上窜下跳的人,为什么会给自己的住处起名落索居呢?
“进来吧,站在外面做什么?”段沉璧的声音稳稳传出来,楚秋篱走上台阶合上伞,推门而入。原来段沉璧在饲灵。楚秋篱上辈子见过段沉璧喂养这些小玩意,却不知它们是什么,如今想来,应该就是魇灵了。
段沉璧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个透明的瓶子,瓶中满是飞动的荧蓝色小虫,它们看起来很小,每一只都如同针孔那般大,团在瓶中,倒算是一个奇观。
蓝色的光点飘动在瓶子外面,映在段沉璧苍白的手腕处,徒增三分冷意。
“这就是魇灵,若你学了魇术,以后第一个就是要学会喂养与操控它们。看到这些蓝色的光点了吗?这就是魇灵的食物,不喂饱它们,它们是不愿意为你做事的。”
楚秋篱问道:“这蓝色的小光点是什么?”
“是梦。”
“梦?谁的梦?”
“我的梦。”
“什么?”
“我的梦啊,就是我自己,你师尊,为师的梦。”
楚秋篱睁大眼睛,“你将自己的梦喂给它们?!”段沉璧扬眉,“怎么,开始崇拜为师了?”楚秋篱没有答话。沉默半晌,段沉璧给魇灵们投完了食。
“你不是想学魇术吗?正好今日为师有空,待你领略一下魇术的力量。”楚秋篱抬眼看了看段沉璧,段沉璧继续道:“你可随便指一人,我能带你入他梦境,知他过往。”
楚秋篱终于开口,“将自己的梦境喂给魇灵,可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你还能继续正常做梦吗?”段沉璧桃花眼微微睁大,用一种打探的眼神盯了自己的徒弟一会,笑着问道:“小鸭梨,你是在关心我?”楚秋篱神情严肃,“请师尊回答我!”
段沉璧笑了。他摸了摸楚秋篱的头,“为师喂养魇灵,用的是做过的梦,你说,做过的梦,它就相当于用过的东西,怎会对我造成影响?”楚秋篱松下一口气,可又听段沉璧说:“不过硬要说影响,那就是不会记得做过的美梦,比如我发财之类的......”
楚秋篱:“......”
“方才师父说,可以随便入人梦境,知他过往?这种事情,不是像偷窥旁人隐私吗?徒儿觉得,并非光明正大。”楚秋篱眉头紧皱,说的很认真。段沉璧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我当然不会去看事关旁人隐私的事,虽然说以我之力,做到此事不难,但我也从未做过,不然为师看个富豪的梦,知道他把金子藏在什么地方,岂不是早就财源滚滚了?”
楚秋篱觉得有理,点了点头。
“为师只看热闹,只要是当事人愿意让人知道的,我就会去看一看。那么,徒儿想不想与为师试试?”楚秋篱沉思片刻,不假思索道:“有个人叫做宗衍,师父可愿入他之梦?”
说干就干,段沉璧取出两只魇灵,一只给楚秋篱,一只自己拿着。“将它放在眉心,等为师......”话还没说完,楚秋篱已经把魇灵放到眉心,之间一丝蓝光注入他的眉间,下一刻,楚秋篱就直直倒了下来。
段沉璧连连接住楚秋篱,抱了个满怀。
“年轻人就是急躁,我还没说完呢!等为师和你躺在床上再放!魇灵入体你也睡了,你想睡在地上吗?!”但埋怨归埋怨,段沉璧还是把楚秋篱抱到了榻上。
他熄灭灯火,也躺在了楚秋篱身边,将魇灵融入了眉心。
梦境中,楚秋篱已经站在一个悬崖边,等候他多时。
这是宗衍的梦境,里面却满是死去的人。宗衍似乎全身是伤,看着一个站在他身边的人的手腕,楚秋篱和段沉璧也看过去,发现那人的手腕上,有一颗鲜红欲滴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