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治瞧了令狐让一眼,没有理他。
他把空酒壶再次对准嘴,几滴酒液落入他口中。抖了抖酒壶,在没有一滴落下。
王公公在一旁看得心酸,他知道,陛下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刚才,干儿子们送来纸条,说宫中的内应是令狐让,陛下还不相信。
令狐让自觉说了件石破天惊的事情,没想到陛下却毫无反应。他抬头一看,陛下正对着空酒壶发呆,便以为他是喝醉了没有听清,上前两步,用力抱拳,手掌与拳头碰触爆出的声音,震得那些笼在灯罩下的烛火都跟着震了震。
奉天殿中,一阵明灭恍惚。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穿云……”
刘治没让令狐让继续说下去,抬手制止:“不用说,朕听到了。令狐,朕难受啊!”
令狐让以为皇帝是因为周富贵叛乱的消息而难受,心中得意,又上前两步:“陛下不必如此。臣以为,当前最重要的,是抓紧召皇子及三省六部诸位大人入宫,共商如何应对周富贵的五万精兵。”
“然后呢?”刘治似笑非笑,“然后朕当如何?”
令狐让觉得皇帝这是醉酒外加伤心过度,有些神志不清了,不然以陛下强势的性格,又怎么会问他这种问题?不过,这对他今夜的任务来说,岂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好机会?
“陛下放心,有臣在,必不让那周富贵伤害陛下分毫!臣武艺虽不如周富贵,但自有保护陛下的办法。陛下,现在也不知道宫里面有没有周富贵的人,为陛下安全,您不如移驾去景阳宫吧。”
刘治挑了下眉:“哦,看来你跟太上皇也有联系啊。”
令狐让急忙单膝跪地表忠心:“陛下,臣只是以为,景阳宫修建时便注重防御,当此危机时刻,依仗景阳宫,便是周富贵也打不进去,定能守护陛下安危!”
那景阳宫修建的时候,面积虽大,景色虽美,宫殿虽多,可整个外墙都是按照监狱的要求修建,门小而窄,墙高而厚,岗哨重重,地棘拒马置于墙内而非墙外。
说白了,那就是为了关押太上皇和他那些子女的地方。
想到这些,刘治忽然觉得,自己弑兄迫父,或许也是遭了报应,才有这一劫。
可是,这天下是我打出来的,为什么父皇不让我做太子?
退一步说,我那些施政纲要,全为强国富民,即使不让我做太子,也不应全盘否定我做的事情,推翻我制定的计划。
再退一步说,明明我手下兄弟愿意为我而妥协,只求效忠朝廷,用命换一个国泰民安,为什么你们还容不下他们,处处为难?
退到无路可退,你们想要我的命,害死那花一样的女子,我怎能不反抗?
我,没有错!
于国于家,于公于私,朕都没有做错!
见皇帝又一次陷入沉思,令狐让不想再等了,直接站起来,就要去抓皇帝胳膊,口中还说着:“陛下,请跟臣走吧,臣保护陛下立刻离开!”
王公公一看,立刻挺身阻拦,大声喝止:“令狐统领,你大胆僭越!”
令狐让寻思,我都是个造反的人了,岂能让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唬住?喊了声:“本将为了陛下安全,你何故阻拦?莫非你也与那周富贵是一伙?”他抬起手,就往王公公的脸上抽去。
王公公看着那扑面而来的大巴掌,根本躲不过去,干脆两眼一闭等着。
等了足足一个呼吸的功夫,那巴掌也没落下来,一只眼睁开一条缝一看,却看到一只穿着黄袍的手挡住了令狐统领那大巴掌。
“哎呦,哎呦陛下,哎呦陛下您的手没事吧?”
王公公赶紧睁开两眼,眼睁的都快蹦出来了,打死他他也想不到,陛下竟然会为了他这个阉人,这个奴才,去拦着一个武将的攻击!
武将都是什么人啊?那一个个的,胳膊都跟铁棍子一样硬哦。
这下给王公公又感动又心疼,抓着刘治的胳膊就是一顿搓揉:“陛下您……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没用……”他说着说着,眼泪珠子就噼里啪啦的掉。
“你哭个什么?”刘治好笑的把胳膊抽回来,还把袖子挽起来,亮出来他刀疤叠着剑疤上面点着箭疤的胳膊,“朕也不过十来年没亲自打仗而已,你看看,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行了,别哭了。”
“唉,是,老奴就是,就是感动,不是觉得陛下会受伤。”
刘治一抬手,不让王公公再说下去。
他往起来站,酒意上头,有点晕,身子晃了晃,顺势按在令狐让的肩膀上,又拍了拍。
“啊让啊,我与你的感情,要是按时间来算,可比跟老周和老王还要深。”
刚才扇王公公那巴掌被皇帝挡住,令狐让就有些不痛快。他一个要造反的人,绑了皇帝就是他今天的目的。
可是听到皇帝跟他说话,自称用了“我”而不是“朕”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心底突然慌乱起来。
刘治在令狐让肩膀上捏了一下,回忆道:“我从记事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咱们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后来你就做了我的护卫。我做王爷的时候,你是我的护卫首领,我做了皇帝,你是我的金吾卫,这支代表朝廷颜面与皇宫安全的队伍的统领。”
“令狐让,我以为,这四十来年,我待你还是很不错的吧?”
令狐让的灵魂被这问题问的都晃了晃。
皇帝待他岂止是不错,小时候替他挨过打,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他从小到大这四十六年,获得的所有好吃的,好喝的,所有功劳,所有荣誉,所有地位,所有权势,都是身边这位皇帝陛下给他的。
只是,他还想要更多。
现在的令狐让儿孙满堂。作为一个孤儿,一个连“令狐”这个姓都是陛下从话本上看到后,觉得挺威风而赐给他的孤儿,令狐让看到自己建立一个家族的希望。
是的,他想建立一个家族,有一个荣耀的爵位可以传承下去的家族。
为了这个目标,令狐让觉得不能让皇帝继续说下去了,他只要拿下皇帝,今夜便立了大功!太上皇归来后,他将成为世袭罔替的侯爷!
令狐让想抖掉肩膀上的手。
一个十来年没时间练武的皇帝,岂能比他这个苦练不辍的将军还要厉害?他不信。
不过他抖不开那只手,不论他怎么发力,那只手就像真正的龙爪一样,牢牢锁在他肩上。
令狐让突然开始冒冷汗,他突然就想明白了,皇帝跟他说的这些话,对他的这个态度,都说明皇帝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
可是他还想挣扎一下:“陛下,您这是何意?”
刘治笑了:“没别的意思,缅怀一下过去而已。”他松开令狐让,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令狐让,朕一向用人不疑,所以金吾卫交给你后,朕便没有问过。现在的金吾卫,应该全是你的人了吧?”
走到奉天殿门口,果然看到殿外的金吾卫比平日多了三倍不止,足有百人之多,并且一个个的都把手放在刀柄上,大有拔刀相向的意思。
刘治抚掌而笑:“果然啊果然。啊让,你说你有这种背叛朕的胆量,如果当年用在战场上,岂不是早能封伯封侯,又何必做这种事情?”
话音一落,阴影中突然出现十八道身影来,如同鬼魅一般贴在金吾卫身后,每人手中的两把匕首眨眼间便切断三十六名金吾卫的咽喉,转瞬又贴到另外三十六名金吾卫的咽喉上。
地上躺着的,是三十六个捂着咽喉,临死抽搐的可怜虫;站着的,是三十六个咽喉刺痛,不敢有丝毫异动的可怜虫,还有二十八个想要逃跑,已经吓破胆的可怜虫。
令狐让被这一幕惊到腿软,踉跄后退两步,果然,果然陛下已经知道他的打算,并早有应对。
自己果然是个废物,一个日日苦练不辍,都打不过十年没有练武的陛下的废物。
刘治失望的看着这些高大健硕的金吾卫:“令狐让,这就是你练出来的兵?朕让你挑的,可都是最雄壮的男子,就被你练成了这个样子?”
令狐让颓然跪地,额头贴在地上,颤颤不敢言语。
“罢了。”刘治迈步向前,踩着金砖上的血泊向宫外走去:“朕给你最后一个任务,在朕回宫之前,宫里若有什么状况,你就真的不用活了!”
这一声带着威胁的命令,听在令狐让耳朵里,却成了救命的仙音,他眼中重新迸发出希望,重新抱拳:“罪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