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心绪渐渐平复,边章这才又叹了口气,声音缓缓的回忆道:“我与蘅君打点完行装,已然是第二日天光大亮了,于是,我打算跟蘅君一同,前去向萧元彻辞行。然而,当我打开门时,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甚至忘记了挪动脚步......”
“门外院中站了几个人,萧元彻和丁夫人为首,他的儿女们跟在身后,都淡淡笑着看着我与蘅君,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外面等了多久......”边章道。
“这是萧丞相带着一家人,亲自来送前辈啊!......”苏凌感叹道。
“不错,我站在门口,与萧元彻对视了许久,谁都没有说话,他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他笑,直到最后,我与他......”
边章的声音有些哽咽道:“我与他,笑着笑着,眼中竟都流下了泪水,却不自知啊......我明白,他亦明白,此去沙凉,千难万险,艰辛坎坷,所以我和他才会都哭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飞奔着来到萧元彻近前,然后长拜于地,喃喃地唤他大哥......他用颤抖的双手,将我搀扶起来,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一直都未分开,我想说什么,他亦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我和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只化作彼此紧紧握住的,不住颤抖的双手!”
“蘅君和丁夫人看着我们,也在一旁默默流泪......到最后,还是丁夫人先开了口,她说,元彻啊,咱们兄弟又不是不回来了,咱们这有又是哭,又是难舍难离的,这是干什么......咱们兄弟此去沙凉,是天子重托,为国为民,是要建功立业的大好事,大家都不许哭,都要高兴起来!”
“萧元彻这才笑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对对对,我兄弟大才,此去定然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萧元彻一家人亲自将我们送到充州城门前,一路之上,许多充州百姓,知道我要离开,皆自发前来相送,十里长街,跪倒一片,百姓们都苦了,他们说,是萧将军和边长史,教会了他们礼法,给了他们田产,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说,他们都舍不得边长史离开!”
边章说到这里,神情又变得有些激动起来,仿佛梦回当年充州,百姓街头相送,人头攒动。
而自己,站在车马之上,朝着百姓们挥手告别。
记忆中,那日的天,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的,微风不燥,阳光正好。
“待到了城门处,我便携蘅君向萧元彻和丁夫人辞行,原以为萧元彻就此与我告别,却不想他只让丁夫人领着儿女回去,说他要出城再送我一段......我连说不可,萧元彻却执意如此。丁夫人也没说什么,只是将一旁随从手中的一个大包袱递给萧元彻,这才与我们告辞,她与蘅君姐妹情深,自然是难舍难离......”
边章刚说到这里,李蘅君幽幽地说道:“丁姐姐......是个好人啊......贤惠善良......敬佛礼佛,对我和夫君也是真心相待......父亲和兄长逝后,若不是姐姐营救,多多照拂,怕是世上再无李蘅君了......那日之后,我再也未曾见过丁姐姐......也不知道她现在是瘦了还是胖了......不过,肯定是老了些了,岁月催人老啊......”
苏凌心中一动,忙正色朝李蘅君一拱手道:“李夫人宽心,萧丞相与丁夫人感情融洽,小子在龙台时,常去丞相府中,见过多次丁夫人,丁夫人雍容华贵,精神头很足,人很健康......万事顺遂!”
李蘅君又是一叹道:“唉,可是我却听说......姐姐为萧元彻生的第一个儿子萧明舒,却死在了宛阳城......那是个很懂事的好孩子啊......在充州时,我还曾抱过他呢,那时候他个子还不高,总是跟在我身边,唤我君姨......这么好的孩子,却如何不长命呢!......我那丁姐姐最喜明舒,我虽未在她身旁,想来明舒之死,丁姐姐不知要哭多少回呢......”
说到这里,李蘅君的神情又是一阵悲伤。
苏凌暗忖,李蘅君也好,边章也罢,沦落到这个地步,可以说跟萧家有着直接的关系,按道理说,这夫妻二人,应该对萧家恨之入骨才对,可是,看李蘅君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凄然,悲伤发自内心,言语之中颇有十分想念丁夫人的感觉。
看来,他们对萧元彻一家的感情,绝对不是单纯的用恨或者用爱能够全部概括的。
边章闻言,声音却带着些许恨意道:“天意!这是天意啊......我边家几十口人,我兄弟一家皆死于萧元彻之手,那萧明舒之死,是替他爹还债罢了!”
李蘅君闻言,长叹一声,只得低低啜泣。
苏凌倒也无法反驳,萧明舒之死,的确是因为萧元彻欠下的“债”。
边章又继续道:“萧元彻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眼看就要出充州地界了,他还没有返回的意思,一路之上也不说话,就是埋头相送,我见他如此,这才停下,拱手劝他离开......”
“他见的确是不能再往前送了,这才点了点头,将我唤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贤弟,关于你之前在沙凉的事情,我其实早听钟原跟我说起过......你放心,这次你返回沙凉,放手去做,就算有什么差池,有你大哥在后边为你擎着呢!......钟原早就在沙凉暗中布下了人手,你家族那些人,若是识趣,见你回来,主动让位与你便罢,若是他们顽抗到底......贤弟,不要仁慈,为兄留在沙凉的人,会助你夺回曾经属于你的一切的!”
苏凌闻言,心中震惊道:“前辈......萧丞相这可是真心助你啊!”
边章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听了他这样说,更是感激涕零,便要跪拜,他却将我拦住,又低声说,除了我的家族,我可以动用他在沙凉暗中的人手之外,对于沙凉其他的门阀和势力,还是要以怀柔和拉拢为上,只要他们不妨碍我们的计划,就尽量不要起冲突......他告诉我,待我去后,有什么事情,缺人手或者缺钱财,只管动用当地的暗影司,暗影司会给他传递消息,他自然会在充州鼎力支持的!”
“我听了这些,顿时有了信心,觉得这才回到沙凉,万事可期,我拱手对他说,此次返回沙凉,若不功成,必无颜再回充州面见长兄!......”
“萧元彻只是摆手,他说,贤弟不要如此,无论成不成,为兄在充州始终等你回家!......他这一番话,说得我泪流满面,哭得说不出话来,随后,他郑重的将他提了一路的包袱递到了手上......我疑惑之间,他却让我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是什么?......”苏凌好奇的问道。
“我打开看时,却见是一坛黄陶酒坛,萧元彻说,兄弟,此乃为兄亲自酿的充州名酒——九酿春!今日赠与兄弟,希望兄弟不要忘了充州,不要忘了你我兄弟之情,若是兄弟想念为兄了,将这酒打开,饮上一卮,酒香飘荡,便算是为兄在你身旁,与你同饮了!”
“我紧紧的抱着那坛酒,仿佛就像我的生命一样珍视,萧元彻这才拱手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元彻期待与弟在充州重逢之日,你我那时再大醉三千场!说完这些,萧元彻这才转身离开......”
“我一直目送着他离开,心中默念兄长保重,边章定然会回来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于天际......然后,我又不舍地看了充州一眼,转身上了马车,就此离开!”
“然而,我从未想过,这一别......却是永远,那一眼,却是我一生最后看到的萧元彻和充州的模样!”
边章神情沧桑,缓缓低头,不再说话。
半晌,他又叹了口气道:“我返回沙凉之后,以雷霆之势,将边氏一族重新整肃一番,拿回了本就属于我的田地和家宅,重新恢复了我边氏族长的身份......当我打开多年未回德尔边宅大门之后,满眼望去,杂草黄沙,一片狼藉,我与蘅君站在门前,泪流满面。我冲进院中,长跪不起,我大喊,爹,娘,儿回来了!”
“虽然历尽坎坷,但总算是荣归故里了......”苏凌摇头感慨道。“前辈离家这许久,但不知您兄弟边赋情形如何了?......”
边章却淡淡一笑道:“我这兄弟虽然不善言辞,倒是内秀,本来边氏一族人丁就很多,我兄弟边赋不显山露水,家族中事,他也不参与,心态十分超然,所以,我父和我在沙凉时,他都几乎被整个家族所遗忘了......我离开沙凉之后,边赋为了自保,便悄然的搬到了一片沙棘林中隐居度日,平素靠着写写画画,倒也可以度日,他农活也会,更是引了茅屋不远的河水,自己做了渠沟,在茅屋院子后开垦了一片地,自种自吃。这么多年,族中已经早忘记了他......他更是娶妻生女,妻乃是沙凉飞沙城外小村的一个农妇,虽然不识字,却女工农活,样样拿手,日子过得也好......在我弟妹黄氏的操持下,他们倒也过得平淡安稳......”
苏凌闻言,这才颇有些欣慰道:“如此就好,边赋出身名门,却不是纨绔子弟,靠着自己,乱世安身,这已经超过了很多人了!”
边章点点头道:“我心中挂念兄弟,所以到了沙凉之后,便立刻找到了他,我与他见面之后,弟兄二人抱头痛哭,互诉离别之情,之后,他又引我见了弟妹和侄女,我引他们全家,见了蘅君......那一夜,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虽然粗茶淡饭,但从来没有感觉那么满足.......我兄弟一直说,团圆了,终于团圆了,至此之后,一家人要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随后,我向边赋说了我此次回来的使命,更告诉他,要他跟我一道前去边家宗祠,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却不想,他早已看淡一切,他说,光阴能消磨一切,当时是命,现在亦是命。若不是那时种种,今日亦不会有如此平静的生活,有贤妻,有爱女,世间三千繁华,又算的了什么呢......”
“边赋有此心境,难得!难得啊......这才是过的通透的人啊!”
边章道:“是啊,我见边赋如此,也就不再勉强,在他茅屋之中住了两日,这才回到了沙凉飞沙城,接下来,我夺回了我的一切,然后放逐了当年欺我一家的祖叔,将他从族谱中除名,令他永不得再回到沙凉!”
说到这里,边章似解释一般道:“这也不能怪我心狠,当年之仇,历历在目,我父死后,那些族亲如何对我,对我母亲,他们可以说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我没要了他们的性命,已然是轻的了!”
苏凌点了点头,倒也觉得换做自己,自己也会如此做。
有仇不报非君子嘛!
这是,苏凌一直笃信的话。
边章又道:“我做这些事,边赋一直都未曾露面,阴差阳错的,在我的名字重入族谱之时,也因为当日应酬太多,自顾不暇,未曾添上他的名字......”
“然后,我以持节宣礼郎的身份,在边府大聚各方门阀和势力,开始一步一步的实施我与萧元彻定下的计划......所行之事,与充州所做无二,兴水利,开荒田,安民心;平山匪,护商道,定物价,保民生;定赋税,劝农桑,稳流民;兴私塾,劝进学,教化沙凉。”
边章声音幽幽道:“只是,这里是沙凉,乃是久缺教化礼法之地也,做这些事情的阻力和困难,可想而知,其中艰难,不必详说,苏凌,你也应该能够体会一二的......”
苏凌点点头道:“那是自然,这也多亏是前辈大才,要是换做小子,只能束手无策了......”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发现,沙凉门阀和势力之中,亦有远见和良善之辈,他们心怀大晋,心忧黎黍,譬如沙凉门阀郑氏一门,沙凉太守马旬璋父子等,他们对我完全支持,不遗余力地帮我,为我出谋划策,于是我一方面联合他们,坚定不移地实施这些举措,一方面,对于那些观望或者消极的门阀和势力,找出软肋,可拉拢的拉拢,可贿赂的贿赂,让那些门阀和势力不能成为铁板一块,从内部瓦解他们......对于冥顽不化的门阀和势力,借助马旬璋等的兵力,统统拿下,我本持节,更可以调动沙凉地方大大小小官府衙门,整肃沙凉......而遇到一些十分棘手的问题,或者钱财不足的时候,我便会秘密联络暗影司,写信给萧元彻,不出一月,回信或者钱财便会送到......”
“于是,明里有我,暗中有萧元彻,经过数年的努力,沙凉的面貌终于有所改变,一切也有了起色......那一年除夕,万家灯火,炮竹轰鸣,我站在飞沙城头,望着城中百姓,笑语欢声,阖家欢乐,从来没有觉得是那么的有成就感,从来没有觉得是那么的......幸福!”
“这不很好么?一切都是向好的方向发展的......沙凉在变好,前辈也未曾辜负萧丞相的重托,为什么到最后......”苏凌心中不解。
边章缓缓道:“从充州离去,到来到沙凉,白驹过隙,恍惚间,五年弹指一挥......我边章之名,终于响彻整个大晋,成了天下人心目中的北儒圣,更因我祖上乃是机辩之士鼻祖边舟,天下人,文人学子,无不对我敬仰!......”
“北儒圣?既然如此,那定然有南儒圣喽?......”苏凌一挑眉毛道。
边章淡淡一笑道:“不错,当时天下公推四大圣人,北儒圣是我边章,隐儒圣是苏凌你的师尊轩辕鬼谷,剑圣人乃是剑庵之主镜无极,还有一个南儒圣,苏凌,你应该猜到了,就是灞南,许韶!”
苏凌大笑道:“若说四大圣人头三位倒也名副其实,可是这许韶嘛......当然,他也算大儒,更是赠我赤济二字,只是,他的底细,前辈已经给揭了个底朝天......要说圣人,怕是他担不起的......”
边章淡淡道:“世间之人,人云亦云......一个说是,是个说是,百个说是,千个万个都说是,那便是了......实际上,除了隐圣轩辕鬼谷,剑圣镜无极当得一个圣字之外,便是我边章亦当不起......虚名罢了,不过是鼓吹造势尔!......苏凌你也不必当真......”
“当时,轩辕与镜无极二人,一人隐世离忧山,一人自封凌武城,不问世事纷扰,而我有我的使命,也是我《礼化三策》最终的目标,便是揭露那许韶,让世人知道,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假大儒!......于是,南北儒圣,用了各种手段和方法,不断交锋,诸如大议礼,论儒心等等,天下学子和文士,也自发的形成两派,一派支持我边章,一派支持那许韶,那段时日,我与他许韶虽然从未见面,但在文章和论述上针锋相对,他压我一头,我便压过他一头,相互讥讽,好不热闹......正因为我与许韶这么长期的论辨,天子的声名,大晋国本之正,却是越辩越清晰,天子这才渐渐又有了些许威仪......”
“只是,长期的论辩中,我亦发现,那许韶虽然成名颇有不堪之处,倒也是一个知礼,明理之人,很多的看法和论断,都有着忧国忧民,报效天子的个人感情......虽然我嘴上不说,心中却渐渐的与他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苏凌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是大儒之间的惺惺相惜,大才之间的赏识,发自本心,本无可厚非。
然而,边章还是忘了,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萧元彻给他的,萧元彻的敌人,要除掉的人是许韶。而边章却对许韶生出这种感觉出来。
这是萧元彻万万不允许的啊......
他边章,无异于玩火......
“就在整个大晋辩礼趋势下,萧元彻趁机宣誓起兵,打出的旗号便是,扫平国贼余孽,恭迎天子驾返龙台,当时天子原本恢复了些许的威仪,但是王熙余孽,仗凶兵,强逼天子离开龙台,天子失京都,陷于贼手,天下侧目,萧元彻这个时机选的正是时候!”
“萧元彻起兵近一年,终于灭掉了京畿、直隶、司州等地的王熙余孽,迎天子返回了龙台......当时是,萧元彻成了整个大晋的英雄,天子更是感念萧元彻之功,称其为再造大晋第一功,萧元彻得以站稳京畿之地,从充州重返京都龙台,天子钦命——大晋当朝司空!......”
“就在一切朝着我边章希冀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我边章更是信心满满,踌躇满志,想着只要大晋发奋图强,少则五年,多则十年之内,将重现大晋全盛之辉煌......”
边章神情一暗,声音低沉而缓慢,眼中满是失望道:“人啊......随着时光的流逝......心,终究不能从一而终,人心......总是会变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