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就这么在周家住了下来。
赵茹不忍如旁人一般唤他小瘸子,便做主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家宝。
家宝很喜欢这个名字。
往后日子里,家宝发挥了他最大的优势,便是能干又吃苦。
所有他能做的活计一应包揽了下来。洗衣买菜,劈柴洒扫,赵茹喜欢吃鲜嫩的青菜,家宝便在前院凿了个小菜谱,种上青菜。
周民也不再每日去熟食铺子里买吃食,晚上回家便能有热腾腾的晚饭。有一次他只在饭桌上提了一句有时忙起来顾不上吃饭,家宝便记在了心里。
隔日周民刚抓了一个犯人,待押入地牢里。心道又衙门里的饭堂肯定又关了,正准备出去买个饼子垫上两口,便听同僚说门口有人找。出去一看,家宝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等着他。带他过去,便将食盒塞给他,说家里的炉子上还煨着给赵姨的药,拐着瘸腿疾步往家走。
周民打开食盒,里面整齐的摆着一荤一素,还有几张面饼,暖暖的冒着热气。
时间久了,同僚便认识了这个每日给周民送饭的孩子,经常打趣周民说你儿子又给你送饭来了。周民只笑不语。
这日隔壁的张婶来串门,正和赵茹闲聊着。便见家宝从厨房里端来一盘热乎乎的桂花糕。在赵茹的热情招待下尝了尝,赞不绝口。只说一点都不比外面的手艺差,若是支了铺子卖,定是红火。
一听能赚钱,家宝眼睛便亮了起来。这段时日在周家白吃白喝,十分不好意思,又听着周民的话,不能让赵茹一人在家中,伤势好了也不能去码头赚钱,让他很是焦急。
晚上,小乞丐唯唯诺诺的提起自己想要支铺子卖糕的想法,本以为会被拒绝,却没想赵茹却是一脸惊喜的赞成,还兴奋的问着需要准备些什么,周民也是支持。
周家的宅子门口,便支上了一个小小的桌板,周民写了牌子,赵茹缝了遮盖糕点的帘布,就这么卖起了桂花糕。
张婶是个热心肠,平日里串门将家宝的手艺夸了个实成,是以摆摊第一日,便引来了好些人。大多都是邻居来捧场,众人尝了桂花糕皆道声好,不消多时,家宝准备的糕便见了底,只承诺明日定要多做些,大家这才散去。
家宝原是忐忑的,若是做了糕无人问津,岂不是浪费了钱去。却没想生意这么好,午时收了摊,赵茹将白日里挣的银钱拿给家宝,家宝摇头不收,说这是抵债的。往日里对赵茹言听计从,却在银钱一事上油盐不进,怎么都不肯要。
晚上周民回来知道了,便劝妻子无需执着这些,只当是给家宝存着,权当是帮家宝攒些家底,等家宝大了再给他便是,赵茹这才心安。
家宝的桂花糕在众位热心邻居的渲染里,打出了名声。只道城中有家桂花糕,隐于街巷,口味极佳。许多人便闻名而来,家宝做的桂花糕总是供不应求。
赵茹看着家宝忙碌的样子,一阵欣慰涌上心头。初来时这孩子唯唯诺诺了些,用饭都不敢夹菜,如今也是能独挡一面的大孩子了。平日里都是她坐在摊子旁边,给家宝收账,其他的家宝都不让她做,甚至怕中午日头大,用油布给她做了个遮阳的篷子,一旁的台子上还放了温热的茶水,只把她当小孩子看。
渐渐的,摊子上便有了桂花糕,酒酿糕,定胜糕等各种各样的糕点。附着于家宝身上的百味也越来越强壮,被那些不怀好意的同族欺近时,也有了反击自保的能力。
百味越强,那附着之人的手艺便能越高。
家宝的生意越来越好,来寻访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有一日衙门里的领头找上周民,说是家中妻儿很喜欢家宝做的糕,总是排不上队,看周民能不能走走后门,买上一些。
挣来得的银钱家宝一分不要,只取了隔日买做糕的米面钱,便不肯再拿。赵茹见着日益丰益 的荷包,只能多给家宝做两件衣服。家宝每次得了新衣服,都要欢喜好久,又小心翼翼的收起来,舍不得穿。
这天家宝的糕已经卖完了,正收拾着桌面。一旁的赵茹和张婶聊着天,家宝很会做事,总会多给张婶留上一份,是以张婶每次见到他都笑的合不拢嘴,闲时还能过来帮把手,陪赵茹说说话。
确定巷头一声老妪的悲戚之声,原本笑容满面的赵茹顿时白了脸色。
“我那苦命的孙儿啊,你看看你这狼心狗肺的爹娘,你都没了三年,都没见找上一找,如今却收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瘸子,老天无眼呐。”一个衣着精致的妇人在一男一女的搀扶下,一面大声号啕,一边精准的找到家宝的摊子,见了赵茹,更是哭嚎:“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儿子娶了媳妇便丢了娘啊,眼下孙子都弄丢了,这妇人却活的有滋有味,我那可怜的孙儿啊,眼下都不知在哪里。”
家宝被这一番弄的不明所以,只见那老妪竟要扑上来撕扯赵茹,连忙以身相挡,老妪见状,直接往地上一坐,只说杀人了,没王法了,哪里来的野种都能欺负她老太婆了。
一边帮忙护着赵茹的张婶却是知道内情的,周民夫妻二人是两年前搬过来的。只初来时见过赵茹一面,虚弱不堪不说,面上皆无生气。后来周民在带了些礼拜访了张婶,拜托她偶尔照看一眼家中病妻。张婶便时不时的去他家看上一眼,却没想真让她遇到了赵茹寻了短见,后来才知道,夫妻二人原本 有个一岁的儿子,赵茹出去卖绣活,便将儿子留在家中由婆婆照看,这天婆婆只顾着出去玩花牌,忘了将门落锁,等赵茹回来,孩子早已无影无踪,遍寻无果。家里的婆婆撒泼打滚,只说自己不知,还怨赵茹丢了孩子栽赃与她,周民还有个弟弟,平日里不学无术,也站在婆婆那边指责赵茹。
赵茹不堪其辱,在家便寻了短见,被不放心回家的周民碰了个正着。后来,周民便分了家,净身出户,将祖宅房产一应留着了母亲和弟弟,自己则带着妻子出来落居,又千辛万苦在衙门里谋了差事,方便平日里打探孩子的下落。赵茹原本存了死志,后来张婶受周民委托常去劝说,只说若有一日孩子找回来了,没了娘可如何是好,这才不再寻短见。只忧思过度,终是伤了根本,每日靠着苦药吊着。如今有了家宝,人才逐渐开朗了些。
眼前的老夫穿戴皆是精致,连身边装模作样哭嚎的一男一女竟是富贵打扮,张婶恨恨的唾了一声:“周民每日都在衙门打听走失的孩子,周家娘子更是汤药续命,去年好悬大夫都请不起了。你只头上这一只钗便能抵她一个月的药钱,好生不要脸。”
老妪被嗤的一堵,心虚的遮了着头上的金银钗环,只坐在地上哭嚎。不消多事,便围满了一群人。赵茹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下,僵直了脊背不语。
周民闻讯赶了回来,见家宝身后的赵茹不住的颤抖着身子,自己那不成器的二弟眼见着就要对家宝挥起了拳头,急急的走了过来,将二人挡住身后。
周成见了自家大哥,明显了瑟缩了一下,自是不敢硬刚,只退到了母亲身后。
周母还想哭嚎,周民沉声道:“当初分家之时,你说我只要放弃所有家产净身出户,便不再过问我们夫妻二人生死。”言下之意,便是周母无礼。
周母哪管这些,只道不孝子,家门不幸云云。附近都是周民夫妻的邻居,平日里都有往来,夫妻二人待人有礼谦虚,若谁家有个小事,周民皆会帮忙,这些时日家宝摆摊,邻居都少收 了好些银钱,糕点的份量都是足足的,再看闹事三个都是富贵打扮,周民一脸刻薄,批判之声立刻将三人包围。
周成心下焦急,原本听说大哥养了个瘸子,还摆了摊子挣了不少银钱,便给母亲吹了耳边风,撺掇母亲卖惨再讹些银钱,只想颠倒黑白让大哥一家吃些苦头,却没想众人竟一边倒的指责起了他们。
周成的妻子不耐烦的扯了扯周成的衣角,示意赶紧收场。周成这才堆了些讨好的笑意,拉着大哥说都是误会,不如私下聊聊。
周民甩开了他的手,寒着脸道:“你我早已分家,并无私下一说。你有话只当面讲。”
周成恨恨咬牙,又想起自己欠下的一堆赌债,终是咽下了这口气:“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何来如此见外。”
周民看都不看他:“当初逼着我们夫妻二人流落街头之时,可不是这番嘴脸。”
围观众人又是一阵指指点点。
见明面上讨不到好,周成索性便撕破脸:“如今母亲年迈,只我一人将养太不公平,你这三年一文钱都不曾出过已是我大度,如今你应出些银钱给母亲养老才是。”
周民却不吃这一套:“当初族中长辈作证,自我签下放弃家产的决断书那一刻起,养老便由你而担,与我何干?”
“反正我是养不起了,你若不给,今日便将母亲留在你家门口,饿死冻死,全看你。”话毕,周成作势要走。
地上正撒泼的周母傻了眼,原本是讹钱的目的,如今连带着自己竟被抛弃,连滚带爬的拉住小儿子,直呼不可。
周成不耐烦的扯开老母的双手,带着妻子便要离开,竟真是要撒手不管。
眼下又是一番苦情大戏,周民却冷眼旁观,自看眼前之人做戏。
没一会,衙门的人便来了,为首的便是那日寻周民买糕的领头。大刀阔斧的走在前面,黑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周成傻眼,没想到真引来了官兵。
张婶便将来龙去脉说了,周民又取了当日签下的决断书,上面周母和周成的手印俱全。衙门的领头扫了一眼,抬手便要将周成一行三人以寻衅滋事一名押下。众位捕快皆上前,周成吓软了腿,妻子母亲俱是不顾,连滚带爬的跑了,周母和周成妻子见状,也尖叫着跑开。
一段闹剧这才结束。
围观众人散去,周民向上司和同僚道了谢,又将一行人送出巷口,这才返身。
赵茹全程一言不语,只在家宝的身后不住的颤抖着,苍白的唇角咬出了血痕。
周民心疼不已,想将人扶进了屋子,却在起身那一刻,赵茹晕了过去。
老大夫把了脉,只沉声摇摇头:“心气郁结,无药可医。”只留下一些滋补的方子。
赵茹倒下了,日日昏迷,高烧不退,迷糊间抓住家宝的胳膊呼道:“涛儿,涛儿”,又沉沉睡去。
家宝手臂尽是血痕,却不肯离开,糕点也不去做了,每天守在榻前,端茶送药。
周民和衙门请了假,却不好一直不去,终是去当了值,早晨出门只好再三叮嘱家宝,有事一定要去寻他。
赵茹这次病情不比从前,甚是凶险。请了好些大夫皆是摇头,开的药方却一日比一日昂贵,周民每次抓完药紧锁着眉头,见到家宝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去煎药,自己沉默的陪着妻子。
家宝煎好药,寻了周民:“我之前卖糕的那些钱可在?”
周民被问的一愣:“在的,你赵姨收起来了。”
“可以拿给我吗?”家宝问道。
周民以为他要走,心下苦笑一声,面上不显:“好。”回里屋取了厚实的荷包递给家宝:“里面还有一个账本,她每日都将营收记了,你清点一下。”
家宝没有打开荷包,只开门出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满满当当的东西。周民一看,正是前些日子大夫开的珍贵药材,他没有足够的银钱,便用了普通的。没想到家宝居然全都记得,都买了回来。
“叔,我可以挣钱,婶子的药钱你别担心。”昏暗的烛火里,家宝的眼睛里似繁星点点。
周民心头有些酸涩,只揽了家宝的肩膀,二人守在赵茹的榻前一夜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