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平淡又有趣。
到了傅长安十八岁这一年,家里突然多了好些陌生的面孔,皆是讨好的笑意。傅长安抿着薄唇,轻皱着眉头,将人请了出去。
直到有一天,太子站在了他的书房里,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京中贵女,你竟一个都看不上?”
傅长安执了书卷不语,显然是默认。
“前些日子我寻了些外邦女子,各有风情,着人给你送了画像,你也没有钟意的?”太子还是不死心。
“并无。”修长的手指翻了一篇书页,抬袖间尽是淡泊。
“你已成年,躲不掉了。”太子还在踱步:“如此推脱,父皇定会给你指婚,到时可由不得你钟意与否了。”
傅长安不语,太子无可奈何。
又隔了几日,赐婚的圣旨便落到了傅府。
宰相嫡女,温婉贤良。
在送旨之人的恭声相贺里,傅长安接下了那明黄的卷轴。
后来听说,傅长安约了那位贵女雅室鉴茶。没几日后,二人联合请旨退婚。圣上愠怒之余,到底还是应了。
强扭的姻缘,到底不是良配。
月似不懂。
听平日里仆从的窃窃私语,那贵女在京城之中风华无双。可这傅长安怎么就不喜欢呢。
她藏不住话。在一次晒月亮的时候,问了出来。
傅长安执了清水,遥遥的看着月亮。平日里了然无谓的眼尾,溢出了一丝无奈。
“何必耽误了人家。”
那一夜,傅长安独坐了很久。只说了这一句话。
傅长安抗旨之后,月似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太子了。听说是被禁了足。
因为那日鉴茶,太子也在。若不然,孤男寡女,到底会惹了名声。
其实傅长安还是觉得那个贵女不错的吧,不然,他为何这般小心维护那贵女的名声呢?可既然有好感,为何拒绝了?
月似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
直到那年的冬日里,傅长安团了一捧白雪,正给月似堆雪人的时候。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的铺撒在莹白的雪地里,宛若红梅初绽般醒目。
在月似的惊呼里,傅长安嗪着了然的笑意,毫无波澜。抬手抹去了唇边的殷红,堆着初见雏形的雪人。甚至还用黑色的棋子给雪人做了眼睛。
无暇的雪地里,一抹猩红格格不入,却又无人在意。
是的,无人在意。连来洒扫的仆从,脸上都无半点惊色。
无论月似如何询问,傅长安都不曾答复过。似是无事发生一般日复一日。
只那清俊的脸上,一抹异常的苍白无声的昭告众人。
太子匆匆间踏门而入之时,傅长安正拭完口鼻溢出的鲜血。旁边的水盆里,早已浸了血色,往日里总是喋喋不休的太子,一时间如鲠在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傅长安将巾帕放了回去,一如既往般悠悠然然:
“放出来了?”
太子眼睛泛了红,紧了紧拳头:“我去传太医。”
正要转身离开,被傅长安唤住了。“无用功,你知道的。”
太子背对着傅长安的肩膀,隐隐的颤了颤。
最后无力松了下来,无言。
月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傅长安的反常在所有人眼里,都如意料之中。
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在后来的日日夜夜里,傅长安孤身一人长坐的时候,继续碎碎念念。
月似虽快至百年,期间大部分都是沉睡的,能讲出来的故事,无非寥寥。有时候讲重复了,月似也不知。
傅长安只静静的听着,如身边茶碗里的清水一般波澜不惊。
在傅长安十九岁的夏夜里,月似惊喜的告诉他,自己快开花了。
此时的傅长安坐在青木的轮椅里,炎炎夏日里,膝上盖了一条薄毯,唇边嗪着温润的笑意。
月似很努力的修炼了,将从前的惫懒悉数收起。月圆之夜拼命吐纳。
她有神脉在身,她可以让傅长安看到世间缤纷,她可以陪着傅长安去那些他从没去过的地方,
她...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忽然有一天,月似觉得自己灵台一片清明,惊喜的发现,自己似是有了灵力。抬眼去看身边闭眼浅寐的傅长安,那满心的惊喜如兜头的凉水冰凉刺骨。
月似一族是可以知人寿命的,傅长安日渐瘦削的脸庞,萦绕了许许灰气,
那是将死之人的先兆。
傅长安似是感知到了什么,睁开了早已不复清朗的眼睛。
眼前的根雕木盆里,那株早已伸展了枝叶的顶端,浅浅的凝了一个花苞。隐约流光四溢。
“你要开花了吗?”
月似涌着满心的涩意“嗯”了一声。
“真好,若是能看到你开花那一日,便更好了。”傅长安想抬手去抚,臂间的无力,让他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傅长安的话便多了起来。
“傅氏一族,只双十之寿。”
“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
“母亲在我三岁那年,终是一病不起,随父而去。”
“我不曾体会过阖家之乐。”
“我这样的人,如何再去耽误女子年华。”
“双十之后,只留她寂寥相伴。”
“若有子嗣,也如我一般不得善终。”
“何必呢。”
“没有期许,便没有失望。”
“我能算天命,卦先机,这一生,从未走出过京城。”
“世人皆羡我得盛宠,多富贵。”
“我却只想多活几年。”
“我也想看到诗文里的杏雨梨云,璀璨群芳。”
“想出去走一走,去看看大漠的风沙,辽北的苍阔,江南的烟雨。”
“他们说父亲最后一卦,卜的便是天象。”
“算得边战风势,得大胜。捷报未至京中,父亲便倒在了书案之上。”
“所以,我未习天象。””
“小月。”傅长安低低的唤了一声:“那日将你置于风雨之中,对不起。”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呼吸越来越浅,最后昏睡了过去。
傅长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那夜,傅长安醒了过来。
一轮圆月高悬,他想起来好久没有带月似晒月亮了。使了使力气,竟能转动轮椅。
他将偌大的花盆放在腿上,自己转着轮椅,行至门边,刚及满地月光。
怀中的花株触及月光那一刹那,华光四溢。盈香满室,花瓣清绽,在皎洁的月色里,开了花。
月似看到了傅长安眼底的惊艳,
她听到傅长安喟叹一声:“不负月神之名。”
月似想凝了人形,想去抚平他眉间的川壑。却看到傅长安眼里的清光一点点的涣散。
他可能是预感到了什么,还是带着他那抹清浅的笑意。
他说:“你好啊,小月。”
便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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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月似凝泪满颊,啜泣的不能自已。
少女叹了一声“痴儿”,对着身边的女童招了招手:“小环,去取了无来。”
小环跳下了矮榻,挥着小短腿去后房取酒。不消多时,便呈来一个深色漆盘。
月似渐渐止了声,看着面前的墨色酒盏。素白的纤手执了酒盏,杏眸里带着湿意:“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少女还是那般笑盈盈的样子:“或许呢。”
月似垂眸思躇了片刻,毅然抬首饮尽。
铺天的苦意袭来,月似不觉的皱了眉。却在那苦涩之后,渐渐的溢出了些许的甜。那甜萦绕在味觉里,久久不散。
月似放下了酒盏,下榻朝着少女施礼。
少女支着头看她:“你强行提前了花期,伤了灵脉,难以找补,回不周山吧。”
月似点头,抬手将鬓间那朵皎花拿了下来,至于漆盘之上:“予酒之恩,无以为报。月似一族的花苞,灵力为形,希望为姑娘尽微薄之力。”
是了,月似的花可以观世间颜色的。
少女收下,道别之后,遣了小环将月似送了出去。
不多时,小环回来了。
小心翼翼的将漆盘里那朵月似花收了起来:“等初酒回来,让他给您试试。”
少女满脸的无所谓:“我只是不视明物,又不是瞎了。”
“灵识视人对您身体有损的。”小环驳道。
少女摆摆手,径自下了榻,权当听不到她的嘟囔。
“往生”酒馆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好似那黄衫女子,从未来过一般。
不周山脉里,月似再没开过花。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铁杵击石的声音。月似自沉睡里醒了过来。还未来得及探出灵识查看。
栖身的石块被挪开,伴随着灿然的月光倾泻而下,一道青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十一二岁的模样,背着竹篓,一身药童装扮,看到黄玉般的种子,面上是不符年岁的沉静。
他从怀里拿了一块青色的巾帕,细细的擦拭着月似身上的泥土。
一如雨夜那般,珍而重之。
月似看着那熟悉且稚嫩的脸庞,在心里道了一句:
“你好啊,傅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