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余家别墅里没有开一盏照明的灯,漆黑一团如坚不可摧的堡垒,罩住所有无解的情绪。
冬日的月光是凉的,照得人遍体生寒。只着单薄睡衣的路饶打了个寒颤,细微的抖动因为亲密的距离,传递到了和他挤在同一个椅子上的余茵身上。
余茵说话声一直很低,清轻冷冷的嗓音,宛若投掷在常年古井无波的湖面上的碎石,在路饶的心上砸出一个小口。
“你……”余茵感受到他的颤抖,嗫嚅:“哭了吗?”
那些尘封的往事,于余茵而言,不过是父亲的一段前尘往事,余耀贤把往事埋在心底几十年,不同妻女分享半分。
而路饶,是被造化愚弄的第四人,是最无辜的那个。诡异的家庭氛围、尝试和解但依旧怨怼的父母,甚至在他们离世后,路饶还承受着往事绵长的余韵。母亲一家对父亲的莽撞义气尤为不齿,爷爷奶奶则把母亲视为家族罪人,在他们过世之后,踢皮球一样地安置无辜路饶。
可这并不足以让路饶哭。
他凝视着余茵的脸,他的姐姐美丽又多情,满肩散落的卷发拥簇着一张眉目如画的脸,那样一双含水眼睛,带着细微的无措和担忧凝望着他。
她不曾对其他人流露过这种关怀。
情绪翻涌着进入血脉,在叫嚣着,却不是难过。
那是什么?
他试探着排解那些情绪,难以启齿地提出请求:“姐,你抱抱我吧。”
他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余茵,脑补她可能出现的一切回应。
她会拒绝还是接受?
他希望她拒绝,拒绝他的冒犯,拒绝他欲壑难填的心。
又希冀着她接受,难耐地、卑微地、阴暗地渴求——
就抱一下。
姐姐。
求你了。
不过短短一瞬静谧,路饶就陷入了一个馨香温暖的怀抱。
余茵笨拙地搂过他,双手轻拍他的脊背。她并不适应这种亲密的接触,两手僵硬地交替落在他的背上,着样子不像是在安抚、反倒是像按摩时拍打的手法。
她的头发轻轻搔到了他的脸上,是独属于女性的香味。
余茵啊。
他的掌心落在余茵的后脑勺,虚虚轻抚了两下,就像是需要被安慰的人是她:“好了,好了。”边说着,他边往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余茵张皇地退开,一时间不知道原来手的位置在哪里,此刻又该往哪里摆。
是古怪的,很古怪,平常的姐弟拥抱不该是这样的。
余茵没有细想,她把这一切归咎于血缘,路饶真的把她当作姐姐,她也把路饶当作弟弟,可到底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十几年朝夕相对的生活过,这种亲密的拥抱,还是别扭的。再说成年后,她已经甚少这样同人拥抱了,哪怕对象是林卉,也是羞赧的。
年长者总是爱在少年人面前假装,假装得心应手、应对自如,毫不在乎。
余茵清了清喉咙,用过来人的口吻说:“哭也可以的,没关系。”她干笑两声,“快睡吧,除夕了,白天还有事。”
哪有什么事,大过年的,无非是吃了睡、醒了吃。
熬了大夜的余茵到中午才勉强爬起,路饶穿着外衣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笼屉,招呼余茵:“过来。”
是糍粑米糕,一个个小巧圆润,用新鲜竹叶垫着,热气腾腾、清香扑鼻。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示意余茵尝尝。
余茵撑着台面,身子前倾,咬住了筷子上的糍粑。软糯的米香沁着竹叶的清香,内陷是甜的,能吃到芝麻香,还有红豆饱满的颗粒感和酥脆的花生碎。
“谁给的?”她含糊地问。
这笼屉是家用的,糍粑尝起来也不是店里流水线的味道。余茵囫囵地吞下一个又去吃第二个,错过了早餐的人,此时恨不得吞下一头牛。
“姚叔,”路饶又拣起一块递到她嘴边,“早上给我发消息说买了新花,让我去他家看看,走的时候让我带回来的。”
余茵讶异:“他住附近?”
这糍粑刚出锅,温度还烫手。
“嗯,就前面左拐第二家。”
渝州是古城,曾是多朝首都,文化底蕴深厚,一条渝湖贯穿东西,养育无数渝州儿女。渝州城的商人发迹后,扎根似地往市中心的古城遗迹边上买老房。这块地界不大,又有市政限制,禁止老房违规改建。地少人多,不知从何时开始,能住在城墙边上成为了渝州身份地位的象征。
路饶嘴里左拐的位置,要更靠近城墙根儿。那边的房子也不是市场上能买到的,几乎都是名门望族的祖宅,纵然交易也都是私下进行,不对外销售。
那些人不沾商贾。
余茵大概晓得那位姚叔是什么人了。
她神色如常地吃着糍粑,路饶是聪明人,不需要她对他的交友多加干涉。
晚餐是路饶准备的鸳鸯火锅,铜锅一分为二,一边骨汤、一边麻辣,两人吃不了多少,依旧备了十大盘丰盛的涮菜,图个“十全十美”的好意图。
客厅电视声开到最大,晚会主持人笑意盈盈地说着吉祥话,身穿红色大衣的相声演员上场。余茵的酒杯和路饶的听装可乐轻轻撞在一起。
“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按照渝州的习俗,家里有人去世,春节期间不可贴红色春节,要贴白额春联,家中要设一处灵堂,供来往拜年的人怀念祭奠。余家亲戚不多,来的人多是从前同余耀贤有过商业往来的朋友。余茵和路饶一身黑衣,静默庄重地站在供桌侧方,待来访者对余耀贤遗像鞠躬施礼之后,回以一鞠躬,再奉一杯清茶。
见余家独女身旁站着一容貌不俗的陌生男子,来人难免好奇其身份。
余茵统一口径,客气地回答:“是我弟弟。”
有人联想到葬礼上公布的遗嘱,一时打量路饶的目光有些复杂,路饶客客气气地看回去,态度不卑不亢,目光不躲不避。
余茵任人打量,再问得深了,也只回一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又是怎样,也不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