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饶假期的日程安排得很紧,上午挤在余茵身旁写作业、看书,下午和那位老者一起鼓捣院子。
余茵怕在家打扰到两位,索性四处找酒廊完成假期作业,每天下午都出门品不同的酒,再把口感、味道一一记录,发给导师邮箱。
每次回家,她身上带着不同的酒香,院子里也总是同她出门时有些不同了。
院子在余母手上时,是馥郁芬芳的,琳琅满目的花争相竞开,像是欧洲庄园里层层堆叠的秘密花园,每到夏日,总是吸引许多蝶虫蜜蜂。到路饶手上,则是清幽雅致的,他擅长用石、用苔藓,偶尔一两株叫不出名字的苍翠的树,和一丛画龙点睛的花、叶。
他懂留白,也懂雅趣。
余茵最喜欢的那些密密麻麻爬满院墙的爬山虎被他清理了杂乱的一小部分,剩下的都保留了下来。
葡萄架他拆了,因为枯死的葡萄藤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焕发生机,他在原本的地方移栽了一棵树。
“是桃树,”路饶说,“八月会结果,但是移摘之后第一年结果的质量不好。明年秋天,我们就能吃到新鲜的桃子了。”
其实想的话,他们随时都能吃到新鲜的桃子,钱能带来一切的便利。但余茵还是在他平实的话里生出了期待,好像已经看到了满树粉嫩的桃花,闻到了清甜的桃子香。
院子的改造告一段落,剩下的留到了年后。
大年二十九,余茵找了家政公司给屋里做了一次深度清洁,迎接新年。
路饶看着工作人员打开客厅暗墙后的门,第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来了这么久,才知道屋子里竟然还有一架藏在壁柜深处的钢琴。
“以前想学,缠着我爸给我买,”余茵掀开琴盖,纤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她凭着记忆拼凑出《致爱丽丝》的一小段,“后来半途而废了,这个琴房的门也改成了暗墙。”
路饶并未出声,余茵看他感兴趣,索性站起身,把位置让给他:“你试试?”
路饶没有第一时间动,他站了一会儿,专注地看着琴键。
余茵也没有打扰他,直到他坐下,用食指笨拙地在琴键上移动。
这画面很好看,路饶神情专注而虔诚,日光柔柔地透过纱帘笼罩在他身上,他看起来也很柔软。
“想学吗?”余茵轻声问。
余茵的本意是如果路饶想学,可以请个老师教他,却不想他提出让她来教。
“……”余茵委婉地拒绝,“我教不了你,我太久没碰,手很生,大概只能看懂基本的琴谱。”
“没事,”路饶轻轻放下琴盖,又用那种热烈又澄清的眼神看她,“我想要你教我。”
余茵这一晚睡得不好,梦里翻来覆去是幼时学钢琴的画面,那个老师自诩是个艺术家,折腰于余耀贤开出的价格,却看不起暴发户的女儿。
他并不训斥余茵,只是总是用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余茵,在她犯错的时候,轻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啧”。
那几乎是余茵的童年阴影。
余耀贤并不强求女儿拥有足以成名成家的才艺,他不过是希望余茵在兴趣的驱动下,能在音乐的陶冶中修炼出性情。
但一日一日练下去,却发现原本可爱娇憨的女儿变得束手束脚、唯唯诺诺。他还没来得及追究,余茵就表现出了抗拒。
余耀贤没有丝毫犹豫地停掉了她的课程。
钢琴老师在得知被解聘的消息时,首次对余茵露出了温和的笑,问她:“宝贝为什么不喜欢钢琴呢?你很有天分,继续坚持下去啊。”
那是一个成年人,在向一个孩童展示自己丑恶的虚伪。
余母那时站在余茵的身后,柔软细腻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母亲的体温让余茵觉得安心,她终于大声反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教我的时候总说你的其他学生多好,说我不如他们,说我怎么练都学不会!”
那件事的后续如何是如何处理的,余茵并不知情,但她记得吼出那句话时,那位男老师骤然僵白的脸。
哪怕他再三辩解,父母依旧相信余茵的话。过后余茵还收到了一份礼物,母亲称赞她的勇敢。
“我的女儿,不必忍气吞声。”
梦境尤为杂乱,前半段是老师的恐吓、威胁、语言暴力,后半段却是父母柔软的关怀。
可惜余茵在梦里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梦,父母不在了,她不顾形容地在梦里痛哭出声,终于哼哼唧唧的,把自己从梦中哭醒。
时间已经转向凌晨三点,这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年,除夕。
余茵呆坐了一会儿,披上了外套下楼,她想小酌一杯。
刚到一楼,她借着院子里路饶新装的太阳能地灯微弱的光,隐约中看到琴房的门大开着,似乎有人在里头。
余茵试探性地喊了声:“路饶?”
那人影顿了顿,才缓慢地起身,声音暗哑:“是我。”
余茵松了口气,这才敢继续往厨房走,她给自己拿了罐啤酒,屋子里很安静,能气泡跳跃、破裂的声音。
太安静了。
她故意拖沓着脚步走到琴房前,行走间发出声响,她不意外路饶深夜不睡在这儿呆坐,白天便有端倪。
琴房里没有其他的位置,她自然地凑过去,背对着路饶和他一起挤在窄小的钢琴凳上,兀自喝了几口啤酒。
她想起从余耀贤书房里翻出的那堆东西,肩膀轻轻撞了撞路饶:“有一些关于你父母和我父亲的事,你要听吗?”
路饶抬起头,那神情余茵看不懂,她等了片刻,失了耐心,自顾自说起:“他们三人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参加同一个诗社,因此认识。你母亲品性、文采、外表都很出众,追求者众多,你父亲和我父亲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两个。”
“因为几首情诗,你母亲最终同意了我父亲的追求。那时候年轻人流行到舞厅跳舞,我父亲邀请你母亲约会。你母亲赴约路上,途经附近钢厂有贼盗窃,她一时慌乱惊扰了人,被人抓住,是你父亲经过救了她。”
“那年代对扫\/黑\/除\/恶的力度很大,无论是什么原因,动手都要被抓。你父亲被判了三年,也被学校开除了学籍。你母亲等了三年,等你父亲出狱后,就结婚了,后来有了你。”
余茵省去了许多内容,例如路饶的奶奶如何以死威胁路饶母亲嫁给他父亲。许多事都是阴差阳错的,都是一笔烂账。
余茵也从未想过,那些往来的信件并不是余耀贤和路饶母亲的,而是和路饶父亲的。
余耀贤发迹后赚的前几笔钱都寄给了路饶父母,路饶父亲接受过几笔,算是让老友宽慰,他在信中说对于往事早已原谅,让余耀贤好好生活。
后来各自搬家,地址丢失,后续一些信都寄到了余耀贤读书时留的老家地址。在他弥留之际,怀念过往,才被人找出来放在了他面前。
余茵拍了拍路饶的肩膀:“第一次见面,你说你的饶是饶恕的饶,我当时还很奇怪。后来,我拼凑出这个故事时,觉得我似乎懂了你的名字,他们都觉得亏欠了对方,想要求得宽恕。但不是——”
路饶猛地抬起头。
“你父亲在信里说,芸儿给孩子取名叫饶,并不是想求得饶恕,而是取自丰饶。她希望这孩子将来衣食无忧、平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