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之前能拿出全部的勇气面对爱人遗体的灰烬，但却不能面对他灵魂的灰烬，他那无法克服的心灵创伤是谁造成的？
翌日，静奢复古的酒店套房内，面对这眼眸，再次和南芳，彼此相望。
南芳将日记本交给薇。
薇低头问：“你看过吗？”
南芳回答：“没有。”
“这是骏佑的东西。”薇轻轻翻阅，那半张照片仍夹在里面。
一种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无话可说的氛围，尴尬，且漫长。
最后，南芳先开口：“我发病期间，你无微不至地照顾地照顾我，我很感激，我记得你以前问过我，知道这里有一片红树林吗，你如果还想去的话，我愿意帮你找找看。”
“谢谢你。”薇问：“那么，明天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关门告别的时候，南芳觉得，薇望向自己的时候，眼中隐藏着尖刺般阴冷的恨意。
在走廊上，背后的房间内传来有女人恸哭的声音，撕心裂肺，如同野兽在低吼哭泣。
南芳没有回头。
薇泪流满面，这颗逗留人间的心又破碎了一地，骏佑的痛苦来源，这本日记，这早已成为灰烬的爱，他成了灰烬，是无法接受的事实。
爱总是附身于火，很多人又总是飞蛾扑火，灼得遍体鳞伤。
今天是他的忌日，南芳摘下项链，这是唯一保留着的、跟阮文森有关的东西了，想来，自己和薇也没什么区别。
净身、买花，献佛。
薇等在路口，远远就忘见一身白衣白裙的南芳。
总觉得，黑色才衬她。
“你等久了吧，有点远，需要打车去。”南芳到了，气喘吁吁地说。
“好。”薇答。
出租车上，一时无话。
薇没话找话：“我去过找阿照，但他不想见我。”
南芳笑，也无奈：“他早就不想见我了。”
离岛，远处，黑色的野天鹅群聚河上，更有白鹭和不知名水鸟从葱郁无际的雨林中飞腾而出、远去。
日照长河，有三两游船往来，美不胜收。
租船，排队，还算顺利，没等多久就上了船。
有孩子售卖雨衣，南芳买了一件，问薇要么，薇摇头。
薇抑制住晕眩，找位置坐下。
南芳递过来一瓶水，说：“你不会晕船吧？”
薇没有回答，还是接了过来，并没有喝，以前长途游轮也没晕过，但因为骏佑，从那之后立于船上，却总有想跳下去的冲动：“你觉得骏佑为什么会死，他还那么年轻。”
南芳怔了怔，回答：“不知道，但意外总是在我们意外的时候发生。”
两人接力，边划边停，薇有些郁闷，这实在是个体力活。
“对了，你和骏佑分开那么久，你们后来，还见过面吗？”薇问。
南芳并不想回忆过去，但其实也知道，薇想找寻逝去的记忆是因为李骏佑，只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很少，我们都不想见对方。”
“那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
“你这么年轻，记性不好？”
“我并不喜欢生活在回忆里，要不停忘记不开心的事，还有人，是我一直以来的必修课。那些人里，有我恨的，也有我爱的，有爱我的，也有恨我的。”
“那你爱他吗？李骏佑。”
“爱过，也恨过。”
“恨他？他做了什么事让你恨他？”
“我跟他那场短命的婚姻，本就不应该开始，他要全部的爱，而我，什么也给不了他。”南芳的心随着波浪和船身一起沉浮，复杂难以言说的心，又静不下来了。
“那你呢，你需要什么，在婚姻中。”薇试探着问。
“我不知道。”南芳目色澄明，带着冷冷的疏离感。
“不知道？”
“对，我其实并不是那种会为了他人燃烧自己的人，其实我们，一开始是相爱的吧，但后来，好像除了互相折磨彼此，什么也不剩了。”
多数不幸婚姻的结局，大抵如此，这倒没什么区别。
“是因为金正康？”薇想起这个名字。
南芳徒然变色，薇猜想是被自己说中了。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应该喜欢却又难以忘怀之人。曾经，他在我的心里筑起一座城，霸道的成为那座城的主人，不过，我们之间美好的时光很短暂。”
南芳不想对薇隐瞒，继续娓娓道来：“我是因为李骏佑的爱意靠近他的，我们温暖了彼此。直到有一天，他知晓了我跟养父母还有阿康、绿子之间的一些事。我承认我对他有所隐瞒，也做过一些错事，但那并不是全部，也绝不关我和他之间的事。那很复杂，他对我失去信任，一开始我很伤心我们之间变成那样，日夜争吵，从怨怼到仇恨。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绿子，总之，是解释不清、无法挽回的误会。”
薇懂了，狗血的婚外四角恋情，骏佑爱上了这位漂泊异乡的亚裔女子，他爱得那么坦诚而热烈，为她燃烧为她疯狂，而她经历情伤，却不想再为任何人燃烧，甚至有些惧怕这种浓烈的爱意。
误会分很多种，的确可以葬送很多东西，就像当初自己和大卫、莱西之间一样，无论有多深爱，最后也只能遗憾错过。
远望河岸，有风，还有电线间风的呜咽，风从那里刮过来，扫到人的脸上，还有心底。
南芳说起那早就逝去，模糊而苍白的过往，岁月如云，云中落下的雨，早已深入骨头深处：“他人品一流，非常纯粹，是各个层面上无可争议的好人，但也最不能容忍欺骗。我多想毫无保留、全身心投入地去爱他，可我能拿什么去爱他？”
薇凝望着身旁绿色的河水，骏佑的脸浮现在里面，深埋心底的恐惧浮现出来，不禁抱紧了自己：“是啊，可我仍想爱他，他却已经不在了。”
离岛越来越近了，南芳盯着薇惨白的面色，不明白一直这样执着于寻找过去的意义在哪里，那些重物一样压在她心头的往昔，不是应该想办法搬开扔出去吗？
船缓缓驶入，前方是一片烧焦的密林，这片密林的伤疤，积压了数年的灰烬，在这年年新日阳光的照耀下，似有新生的痕迹，薇惊呼：“这就是你们当年来的地方吗？”
南芳缓缓忆述：“我回来的那一年来这里，听船家说几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大火，有游客抽烟，烧掉了。”
原来早就不存在了，薇无数次想象过他记忆中那片红树林是什么样子，现在身处其间，却并不能体会到骏佑当日的心情，更无法想象南芳回到这里的心境。
越纵深入，越幽暗，不见天日的不只是眼睛，还有人心。
突来的狂风惊雷声在头顶的天空响起，先是薇脸色大变：“不会要下大雨了吧？”
南芳皱眉，这还用问，必须马上退出去，不然就太危险，于是立马转身：“往回划。”
薇也转身，往回划，只是，仍不时回头望向未知的深处。
在河中的时候，雨已经开始落，薇咬紧牙关，任凭风吹雨淋，拼命往岸上划。
南芳命令道：“快点划吧，不然我会扔下你，自己游回岸上去。”
薇一边用力划桨，内心和脸上都十分不满，可又知道，这个女人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你没有看天气预报吗？”
南芳冷哼一声：“当然看过。”
薇嘴角抽搐，觉得南芳是故意的，故意要让自己陷入被雨淋的境地，不过，要今日来，确实是自己的提议。
突然被扔过来一件雨衣，南芳站在船头，冷冷命令道：“穿上它。”
薇又惊又喜又后悔：“那你呢？”
南芳正要给自己穿：“我多买了一件。”
薇赶紧穿上，上岸之后，即使有雨衣，两人对视，看起来都十分狼狈，裙角和鞋子完全湿透了。
薇郁闷：“怎么办，都湿透了。”
南芳倒是笑了：“等太阳出来好了，到时候会晒干的。”
薇侧目，四望远眺，望天，云层间间歇透露出金色的光芒，或许，等时间的答案，是一个好办法。
南芳脱掉鞋子，直接坐在了船头。
薇瞪了南芳一眼：“你以前来过这里吗，烟鬼？””
南芳一愣，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里骂道，你这个想要依靠回忆复苏生命的酒鬼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但仍然收回了电子烟，太清楚孤身一人面对未来是什么味道，明明内心充满恐惧，但也要强装打起精神来。
不过，人和人不一样，哪怕面对的是同一片风景，可能心境却是完全不一样，还有和李骏佑在这附近森林夜晚看萤火虫的回忆：“来过，不过要让你这个酒鬼失望了，那个时候，我可是一点都不开心呢。”
薇惊讶：“那个时候你们不是，刚结婚？”
听到“结婚”二字，南芳先是笑，然后大笑，笑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结婚就一定会很开心吗，我在答应求婚的时候，立马就后悔了。”
薇睁大眼睛：“为什么？”
南芳冷冷地说：“因为那是我最愚蠢的时候。”
薇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说？”
南芳抖动着雨衣上的雨珠，洁白如瓷的脸上，眼睛忽明忽暗，似思索很久，她才继续说下去：“我那个时候，对婚姻存在着完美的幻想，明明才刚刚摆脱一段失败伤痛的关系，当听到他说爱我、想要跟我结婚的时候，我居然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陷入进去。对于他来说，结婚，是为了完成至死不渝的爱，对于我来说，却只是为了摆脱过去，他非我不可，我呢，倒不是谁都可以，但也不是非他不可，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完美的婚姻吗？不过是虚妄的神话罢了，我要感谢金正康，他治好了我的浪漫爱情妄想症，可是遇到李骏佑，我又犯这种病了。”
薇站得有些累了，可此时却并不想坐过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南芳。
“那个时候，在婚礼上，我们互述爱的誓言，我说完了，我却感觉我在骗他，我把和他的婚姻当成了遭遇困境的避难所。我曾努力扮演他想要的、我也想要成为的那种妻子的角色，但后来，发生的很多事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不过想想也能够理解。如果抱着我这样心态结婚的人也能拥有一个幸福婚姻的话，那么，那些努力经营的人，是不是对她们太不公平了呢。”
薇总觉得，在述说这些过往和他的时候，她的笑容，总是带着一种残忍的决绝，这种决绝不只是对他人，也是对她自己，于是问南芳：“你知道他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南芳彻底爆发了：“他在日记里，把我描述成了什么样？一个疯子，还是道德败坏的女人？”
薇也不想再旁敲侧击了，把拍下来的摄影照片递给南芳看：“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还记得你这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吗？”
南芳扫了一眼，偏过头看向远方，又回头与薇对视：“我是见过他，在他死之前。”
薇泪雨涟涟：“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跟他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跟他结婚。”南芳。
薇哭道：“你为什么这么残忍，你知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说过你任何一句不是，就算在日记里，他也没有说过你任何不好，他只是说，你是她的天使。”
南芳倒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他真的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地怪过我：“我知道我伤害过他，我爱过他是真的，但我后悔跟他结婚也是真的。我不会把自己的过去放在受害者的叙说上，无论是生活的，还是他人的。你呢，一本日记，他的视角的日记，你就来指责我，试图对我判刑？你是他的未婚妻，却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身边的人面对着什么样的心理困境？我自私？你又伟大了？如果你真有你说的这么伟大，真有你说得这么爱他，那为什么你的爱并没有把他留在这个世上？你只不过想把他的意外归罪于我，来摆脱你内心的愧疚和负罪感，他的离开，真的应该怪我吗？是我拿着刀子，逼着他跳进海里去的？有没有可能，他只是对你那只知道索取的自私心灵和飘忽不定的爱意感到厌倦了。”
薇痛哭流涕：“并不是，你凭什么这样说，我确实不如你冷血忘性好。”
南芳的眼睛像冷冷的刀子，正在把人的伤疤揭开：“你们之间那看似无比完美的爱情，实际上荒凉透了。我说我最后悔跟他结婚，是因为我在跟他道歉啊，我只是觉得，我伤害最深的人就是他。如果我没有草率地答应跟他结婚，或许我跟他之间，就没有那么糟糕的结局。”
薇气急、惊呼，直接忽略了南芳后面的解释，而只记住了第一句，荒凉透了：“你以为你是谁，就这么对别人的感情评头论足。”
南芳嗤笑，然后走近，指着薇的心脏：“说得好像你很无辜一样，你对我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的心脏还在跳动，口鼻还能呼吸，你身体健康，但心早就已经病入膏肓了，你在这个世上，只是一个躯壳了。”
无尽的伤痛压得人抬不起头，薇转身，不敢再看南芳，却早已泪流满面。她说得一点没错，我很痛苦，但我得不到解脱。
南芳：“你是在爱里服刑，以后，下半辈子，都打算这样过吗？”
薇没有说一句话。
沉默中……
南芳先打破这种沉默的尴尬：“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薇没有点头，或是摇头，静待她给出问题。
南芳：“你知道吉奥乔.阿甘本吗？”
薇点头，不知道南芳到底想说什么。
南芳笑出声来：“那你一定知道muselmann的意思了，我猜，如果你被关进集中营，一定不会反抗，也许你会把你生命所剩无几的能量都用在忍耐上，是吗？”
总算是听明白了，她想说什么，这句话给了薇心脏一记重锤，在这一刻好似丧失了语言逻辑能力，到底没能找到反击她的话语，成为muselmann，是我一直以来的生存技巧吗，我也和很多人一样，在面对巨大的痛苦的时候，认为这是我无法逃脱的命运吗？
所以，我才一直躲在和他的回忆里。
很久之后，薇恍然发觉，那个寂静的伤口，在被她揭下来之后，暴露在阳光之下，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