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昌十二年的春节一过,在周维桢的坚持下,永宁国北伐的队伍便顶着冰雪来到赤塔国。
现在的赤塔国就在孤山北界,草原上风雪交加,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连地上的丛丛衰草都好像裹了一层糖霜。
队伍上空也笼罩着一片白色,那是人们呼吸间吐出的白气。
寒冷源源不断地从毛孔和骨缝中钻进人的身体,令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数年来长期服食丹药、体质极热的周维桢也披上了件厚厚的貂皮氅衣。
等到达赤塔国,冻死、冻伤之人已有十之一二,凡是行动延误或是偷偷逃跑的,都被军法处置,因此,众将士都敢怒而不敢言。
好在赤塔国对永宁军的突然到来没有一点防备,这给了这支长途奔袭、劳累过度的队伍先发制人的机会。
入冬以后,因为天气寒冷还常有风雪,草原上的居民便不怎么出门了,连站岗的士兵也偷懒开小差。两国正是交好状态,几年内都没有过摩擦,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
雪下得很密,风又刮得人睁不开眼,十丈开外的东西都不怎么能看清楚。士兵们身上落了雪,和白色的天地间融为一体,更难辨认。
赤塔国的王宫在青山南面,是原来苍平国的青山行宫改建而成的,宫殿仿照永宁国装饰,雕梁画栋,还镶嵌了不少宝石,好像一个头戴珠宝的美人,黛青的青山便是她的乌发。
当永宁国长长的队伍绕到王宫之外时,好像一条黑色的密不透风的棉布勒住了美人的脖颈。
敌人来袭,宫殿内外巡逻的士兵立即敲响了警报。
动静惊动了深宫之中的锦嫣然。
自从失去了自己刚出世的孩子,她便像疯了一样,每日头也不梳,鞋也不穿,赤着脚在满宫里跑,翻箱倒柜说要找她的孩子。若是有人拦住她,她便又撕又咬,伤了好多人,也将自己弄得到处都是伤。
要么就是换上她从永宁国带来的那些花裙子,自顾自地弹琵琶唱歌,反反复复都是那一首: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连半夜三更也要唱,宫里没几个永宁人,赤塔国的宫人们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只是在夜里听起来实在像闹鬼,于是有人壮着胆子偷偷将她的琵琶弦全弄断了。
琵琶不能弹了以后,她更疯癫了,偶尔能安静下来,便坐在那发呆,可以坐一整天都不动,不吃也不喝,好像死了一样。
锦嫣然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皮下一点肉都没有,薄薄一张裹在细细的骨骼上,脸颊内陷,眼眶像两个洞,眼珠子没有光彩,只剩下两颗黑球,看上去像不透明的玻璃珠。
入了冬以后,由于她整日不穿鞋子,脚上生了冻疮,红肿流脓,她也浑然不觉。
阿梅维勒找了大夫也找了巫医,驱鬼祓除的那一套都使了,她依然是这样。
本想娶个王妃回来,没想到来的是个疯子,阿梅维勒拿她没办法,最终只能留下她和永宁国随侍的长春独自住在最边缘的一个宫里。
锦嫣然日日要问长春:“皇上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回去?”
一开始,长春还同情她、安慰她,久了以后,也忍受不了,能躲便躲着她,让她一个人待着。
这日,锦嫣然依旧一个人坐在宫门口发呆,直到听路过宫门口的人说永宁国的皇帝御驾亲征到了这里,疯癫已久的她好像突然恢复了神智,一个人踉跄出宫,越过宫外的赤塔国士兵,徘徊到永宁国的驻地。
永宁国负责巡逻的士兵见到一个披头散发,大冬天穿着如此单薄的可疑之人走过来,连忙向主帐禀报。
周维桢正感到胸口火烧一般难受,这当口撞上来个倒霉鬼,给了他一个出气口,他皱眉叱责道:“管他什么人,杀了不就行了,还用得着来禀报吗?”
“回,回皇上……万,万一是对面派来的使者呢……俗话说,两军交战不杀信使……”士兵结结巴巴地说道,越说越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他见识了这些天周维桢的喜怒无常,意识到这些话可能更加激怒他,从而要了自己的小命,忙匍匐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周维桢站起身来,一脚狠狠将那士兵踹倒在地,拎起帐内挂着的弓箭,连氅衣都未穿,径直走出帐去。
他眯起眼睛瞧了瞧,风雪太大,看不清来人是什么模样。可锦嫣然却一眼认出了他,兴奋张嘴想喊,冷风灌进她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能脚下加快速度向他跑过来。
赤脚踩在雪地上,没一会儿就冻得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疼,然而此时的锦嫣然已忘记了一切,眼里又有了光,只看得见向前的方向。
周维桢觉得不对劲,突然没由来地心跳加速,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他抬手搭箭,一箭干脆利落地射中锦嫣然的身体。
锦嫣然今天穿了条花裙子,是她在五南河上第一次见到周维桢时穿的那一条。颜色鲜艳,图案华丽,像一只花蝴蝶。
可蝴蝶的翅膀虽美但脆弱,如今,她拖着她残破的翅膀,抽搐着倒在雪地里。
周维桢顿感万箭穿心,他向前跑了几步,胸口一阵急疼,弯腰咳出一口血来。
号角声混在北风的呼啸声中响起,骑兵们穿过周维桢朝赤塔国的军队冲去,数千马蹄卷起漫天雪花,也从锦嫣然的身体上奔腾踏过,像浓厚的泼墨,盖住了洁白宣纸上不起眼的细小纹理。
轰隆隆的声响在周维桢脑中撞击,眼前的光从刺眼的白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黑,他“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意识在昏暗与清明之间挣扎的瞬间,他听到耳边有人说话的声音,想睁开眼,可眼皮好像被人死命捏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胸口好像被烧红的烙铁戳进去搅动一般,火烧火燎的疼。
“皇上……皇上……”是随行太医焦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