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桢的病因很明显,就是服食丹药过量。这回得了个教训,终于让他稍微克制一点了。但身体还是每况愈下,太医院给使了许多补药也补不回来,断断续续病着到了冬天。
这又是一个寒冬,还未到酉时,天色便已昏暗。
天上冻云低垂,一开始像玉屑,碎末似的往下掉,没一会儿就越下越大,像扯碎的棉絮,簌簌落落地飘。
这天周维桢刚好在皇宫里设了外朝宴,王公大臣在大福殿,一共摆了几十桌,光牛羊就杀了百来只,年关将至,周维桢还打起精神写了些福字分发给大家。
女眷们人数很少,都去了皇后宫里,李好音也跟着林靖进了宫。
皇宫里的宴席,美味珍馐很多,可林靖每回都走得很早,因此李好音也没吃几口菜,就有人来传话让她走了。
李好音从暖和的屋里出来,猛地吸了一口冷气,从喉咙一直凉到肺里。她罩上雪帽,看着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搓了搓手。
这时,身后厚重的帘子一掀,出来个侍女,递给她一个透雕福寿纹的四瓣铜鎏金手炉,笑着说:“娘娘让奴婢把这个给姑娘,说是姑娘怕冷,拿着暖手。”
李好音笑着接过来,道了谢,捧着热乎乎的手炉往雪地里走,半尺厚的雪,一踩就是一个坑。
江公公受周维桢之命来皇后宫里传话,路上远远看见雪白之中有个穿着大红缎面斗篷的娇小身影,一眼就认出来是李好音,高兴地小跑过去跟她打招呼。
“李姑娘,这么早就回去啦,下这么大雪,您把这把伞拿去吧。”他将手里撑着的伞移到李好音头上。
李好音拍拍帽顶的雪花,笑着说:“不用啦,我家大人在宫门处等我,我走快两步就过去了。”
江公公憨憨一笑,道:“那奴才送姑娘去宫门处。”
李好音摆摆手,“不用啦,你快去办事吧,若是耽误了正事,皇上又要让人打你板子啦。”
说完,她自己先“咯咯咯”笑了一会儿。
周维桢身边如今多数时候都是江公公在伺候了,关德芳原来只是看在同乡的份上拉他一把,没想到他虽愚笨了些,却心地善良、知恩图报,在关德芳一病不起之后,一直像亲人一般照顾他。
但江公公自己的日子也并不是很好过,作为周维桢身边最近的人,也是最常尝到他怒火的人,挨打受罚都是家常便饭。
听得李好音这么调侃,江公公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好音见他不说话,以为是戳中了他的痛处,连忙道歉:“哎哎哎,你别生气,我是说着玩儿的。”
江公公当然不是生气,他依旧憨憨地笑,坚持说:“奴才还是送姑娘走一段吧,皇上在宴席上喝酒喝得正高兴,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奴才。”
李好音也不再推脱,雪确实下得太大,风也刮得厉害,一会儿连睫毛上都挂住了雪花。她想着让江公公早些回去,加快了脚步。
两人路上也没怎么说话,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便见前面有人撑了把伞迎面走过来。走近一看,原来是林靖怕李好音没伞,过来接她。
李好音一见他,高兴地投奔到那一把伞下去。
“好啦,大人来接我了,你快回去复命吧。”李好音一手捧着手炉,一手拽着林靖的袖子,向江公公道别。
“哎……”江公公目送着他们远去,脸上难掩失落之色。
回头上了马车,李好音将手炉递给林靖,然后拿捂热的手贴在冻得冰凉的脸上。
手炉里的红箩炭已烧了好一会儿,林靖将盖子打开,炭火倒进马车上的小炭盆里,然后拿匕首将手炉内部底子撬开,露出一个小夹层来。
李好音盯着他手里的动作,当看到夹层中铜管里被烤得发黄的纸条,更是瞪大了眼睛。
她今日同林靖一同入宫,并不单单是为了参加宴席,而是皇后那边有消息要传给林靖,若是由其他人代为传话,难免会留下把柄,因此林靖让她去经手此事。不过他并未将事情说得特别清楚,是以李好音并不知道取回来的消息就藏在手炉的机关里。
林靖打开纸条,飞速看完上面书写的内容,然后将纸条扔进炭盆里烧掉。
李好音倚着他的臂膀出神,她好奇纸上写的字,但也知道不是自己该问的事,眼睛滴溜溜转着,却乖巧本分地闭着嘴。
林靖斜睨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淡淡地说:“皇后也是传信之人,这字条是我的老师写的。”
这半年多来,林靖一直在密谋一件事情,李好音在他身边听得多了,便也知道他所说的“老师”是从前他在东宫里陪周维桢读书时的老师,祝承洲。
上个月,搁置了许久的北伐一事,突然又被周维桢提及起来,并且这一次,他是铁定了心,任谁劝说都没用。
祝承洲知道林靖与周维桢一同长大,两人关系非同寻常,因此私底下同他商议,一来让他去劝一劝周维桢,二来也有拉拢他一齐对抗驸马那一方势力的意思。此外,祝承洲也终于忍不住动了寻找继位者的心思。
而林靖自从那次听了周维桢的一些肺腑之言,隐隐觉得,他这么坚决要北上,也许与锦嫣然有关。堂堂一国之君,总不能说自己送出去和亲的妃子又想要回来了吧,所以想以此北伐为借口,将锦嫣然带回来。
但他没有将这一猜测告诉其他人。表面上,他也同其他人一样规劝周维桢不要北伐,可内心深处,他却是根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因为对他来说,周维桢若是死在北伐的战场上更省事。
“那我们要告诉他我们的计划吗?”李好音见他无意避讳,这才开口与他谈论此事。
“当然不。”林靖夹起几块炭放回手炉里,又将手炉塞回李好音手上,“但我们要借助老师的力量,先把驸马他们扳倒。”
“如今朝里有一半人都被驸马拉拢了,若是硬拼,我们未必会输,可若是用点计策,我们会赢得更轻松。”
李好音抱着手炉偎在他怀里,她心里知道林靖对自己说这些话都是因为毫不怀疑自己,内心满足,忍不住抿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