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家里还是有钱的,还有一栋大宅子。
家里还有许多下人伺候,我什么也不用干,只用美美的当我的千金大小姐,连梳头洗脸都有两个丫鬟替我干。
父亲对母亲也好,真可说得是百依百顺。母亲爱美,每天发髻里簪的花连堆纱的都不用,要用新鲜摘下来的,父亲就每天早晨差人去给她买,然后亲手给她插上。
见过我的人都夸我美,母亲说,等我长到十三岁,就会有人来提亲。她说:“琇莹啊,娘一定要替你找一个好人家,要像你爹这样会疼人的。”
是的,在帝京,人人都知道玉楼春的商初兰,可没人知道,我的本名叫“宋琇莹”。“有匪君子,充耳琇莹”,是美丽宝石的意思。爹说,我就是他手心里一颗最美的宝石,是他最珍视的人。
可自从父亲迷上了赌钱,这个家就不再是个家了。钱很快就花光了,田地也贱卖给了别人。
然后辞了家里的下人们,接着是卖家里的东西。赵松雪的字、吴道子的画、越窑的青瓷瓶子……样样都是好东西,一件一件全被他拿去抵了赌债。
父亲赌红了眼,谁也劝不住,母亲以死相逼也没用。没多久,家里的宅子也卖了,我们只能去城郊一个泥土和茅草搭起来的破屋子住。
最后,实在找不出还能卖的东西了。于是,父亲连卖给别人家当丫鬟的机会都没考虑,因为青楼给的钱最多,就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直接卖进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去处。
人牙子说,这里是全帝京最大最好的青楼,卖到这儿来,还算是我的福气。
这一年,我才十岁。
玉楼春的老板让我叫她张妈妈,她说这玉楼春里的姑娘都是她的干女儿。我给自己取了艺名叫“商初兰”,连原来的姓都不想用。
张妈妈说,我们都是要接客的,但她看我长得漂亮,还颇通诗词书法,有做头牌的潜质,所以要好好培养我。
于是,我要比在家的时候更刻苦地练琴、练曲。稍有一点懈怠,下场不是饿饭就是挨打,要不然就是大冬天的跪在雪地里。
我在南方长大,没经历过北方的寒冷,冻得膝盖钻心疼。可手是要带着厚厚的毛皮手套,因为手指头还得弹琴,冻坏了就挣不了钱了。
我也试过逃跑,可一个小孩子能逃到哪儿去呢。被抓回来就是一顿打,后来,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只好乖乖听张妈妈的话,把眼泪吞进肚子里,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十二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在玉楼春亮相,初一露面就名冠京都,坊间还有许多人写了诗词来夸我。
张妈妈非常高兴,专门在玉楼春的后院里给我盖了一栋三层的小楼。她说我是江南来的,长得也和西施一样沉鱼落雁,所以把那小楼取名叫做“西子阁”。
我心里只觉得好笑,西施最后能和范蠡同泛五湖而去,我能有什么样的好下场。
然后,我终于长到了小时候最期待的十三岁,可等来的,不是一个会八抬大轿娶我进门的如意郎君,而是一个花了大价钱让他梳弄的客人。
第二天,我大哭了一场,只想死在那西子阁里。可张妈妈却说,哪个卖入青楼的女子不用陪客的,我若是有想死的打算,她会折磨得我生不如死。
我是相信她做的出这样的事的,于是只能接受了她的安排。
好在她为了抬高我的身价,让我更奇货可居,想出了一个规矩。想见我的人必须提前十天半月的递帖子,然后从中挑选几个人参加每三天一次的竞价,出价最高者才能进我这西子阁。
我可以自己挑人,这是张妈妈给我的权力,我把它当作我在这个苦难之地的一点福利。这样我就不用和前院那些姑娘们一样,不管多粗俗不堪的客人,多无理取闹的要求都得接受。
我第一次见到林靖,他大概才十四、五岁。当时我是惊讶的,怎么玉楼春连小孩子也放进来了。
可他说:“我不是来睡你的,我来,是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他长得是英俊的,只是脸上总是很冷淡,好像是一块坚冰,随时准备把人给冻起来。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好像藏满了秘密,可让人忍不住被吸引过去。
我突然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者说,我得承认,我是对他动了心。
“你要和我谈什么交易?”我问。
“你选择我让你陪的客人,并且从他们嘴里打探我要的事情。”他说起话来就不像个小孩子了,“而我,可以替你父亲还清赌债,并且让你的父亲和母亲过上原来的生活。”
我虽然恨我的父亲,可我还爱着我的母亲。从我走后,一直担心连她也要被卖去暗门子换二两银子。也担心她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最后饿死冻死在那个漏风漏雨的破房子里。
我没有办法不答应和他做这个交易。
从此他再来的时候,也不用再和其他人一样,要提前递帖子和竞价。
他来的时候,从来不上我的床,就坐在桌子边喝酒或者喝茶。只跟我说我要接的任务,偶尔随便聊两句无关痛痒的事。
就这么过了两年,有一回晚上,我给他的酒里下了合欢散,他终于躺到了我的床上来。这样做是很下贱,可我本就是个青楼红倌儿,谁还能觉得我是个清白高尚的人呢。
第二天醒来,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可他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声音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既然睡了你,那还是该付钱的。”他拿了一叠银票给我,“不过以后你再敢这么做,我会杀了你的母亲。”
我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收下了他的钱,若以后想将自己赎出去,不也得用钱的不是吗。
后来,有一天晚上,那是明昌四年的事吧。林靖来我这里,窗外有个小姑娘在偷看,那是他前几年从玉楼春买出去的一个小丫头。
那丫头一定也很喜欢林靖吧,我故意装出和他很亲热的样子,她一定被气坏了。可真正气坏了的人是林靖,他当着我的面训斥了那丫头。
那,大概是他心里在意的人吧。只有在意,才会生气,因为在乎她的安危。
我可真是嫉妒啊。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一个思念的节日,我很想念我的母亲。但我收到过她的书信,林靖将他们安排得很好,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我坐在妆台前梳妆,别的姑娘都在院子里祭月吧,可我今天晚上还得陪客人。
林靖有好一阵子没给我任务了,我就自己挑了城东聚财楼王老板的二公子。人嘛,是傻里傻气的,好在很礼貌,从不为难我,一点也不像是那种暴发户的儿子。
有人敲门,是王公子早来了吗?
我往门那儿走,突然听见有人从窗户跳进来,还没等我回头,就不知道拿什么勒住了我的脖子。我拼命挣扎,他拖着我一直到了窗户边,撞掉了桌子上那个画着“红拂夜奔”的青花瓷瓶。
那瓶子是我挑的,我也期待过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她一样,与自己爱慕的人相约私奔。但我还得留在这里,替他打探消息,就算攒够了赎身的钱,我也不会走的。
不过,我现在马上就要死了,一定是有人知道了我替林靖打探消息的事,要来灭口。前两次来的客人就有点奇怪,可他一直没来,我也没机会对他说。
我用最后的力气扯断了手上那串四面刻“囍”字的珊瑚手串,算是给他留个线索。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十五的月亮真圆,我都没有好好欣赏过。没有替自己赎身,从这苦难之地出去,还因为他被人杀了,可是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爱他,哪怕他爱的是别人。
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